夜幕降临,筒子楼里家家户户的灯光,透过油腻的窗户纸,在狭窄的过道里投下昏黄的光斑。
陈家的晚饭桌上,气氛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闷。
一盘熬白菜,几个黑乎乎的窝头,一小碟咸菜疙瘩。
这就是陈家全部的晚餐。白炽灯泡悬在桌子正上方,拉出四道长短不一的影子,每个人脸上都看不真切。
父亲陈建国一言不发,手指间夹着一根“大前门”,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
他一口接一口,抽得很急,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母亲张桂兰拿着筷子,在碗里来回拨弄着米饭,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她时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每一次叹息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弟弟陈东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戳进碗里,大气不敢出。
白天的退婚风波,像一块巨石,压在这个本就拮据的家庭上空。
“唉……”张桂兰又是一声叹息,眼圈泛红,“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到头来还要被人指着鼻子羞辱……”
她说着,声音开始哽咽。
陈建国猛吸一口烟,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咳嗽。
这就是这个家的常态。
母亲抱怨,父亲沉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陈默放下了筷子。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
“爸,妈,我准备去一趟东北。”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
张桂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你说什么?你去东北干什么?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今天受了刺激,脑子不清醒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
陈默没有理会母亲的质问,继续说道:“去做点生意。”
“生意?做什么生意!”张桂兰“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彻底爆发了,“你懂什么叫生意?那叫投机倒把!是要被抓起来的!你爸在厂里辛辛苦苦一辈子,才落个好名声,你想让我们陈家被人戳脊梁骨吗?”
“那地方冰天雪地的,人生地不熟,听说乱得很,土匪胡子多的是!你这是要去送死啊!”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又急又怕。
陈建国的眉头锁成一个川字,他没有说话,但又点燃一根烟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陈东想替哥哥说句话,刚张嘴喊了声“妈”,就被张桂兰一个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整个屋子,只有陈默一个人还保持着平静。
他等母亲的声调稍微降下来一些,才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争辩,没有解释。
他只是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白天拿回来的那沓钱。
在家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抽出十张五十元面额的“大团结”,不厚,但分量十足。
然后,他把这五百块钱,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饭桌的正中央,就在那盘熬白菜的旁边。
“啪。”
一声轻响,却仿佛一道惊雷,在陈家每个人的耳边炸开。
张桂兰的哭闹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消失。她死死盯着桌上那叠崭新的钞票,眼睛瞪得像铜铃。
陈建国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烟灰掉了一截在裤子上都毫无察觉。
陈东更是直接张大了嘴巴,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二十块钱,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五百块!
在1989年,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陈建国一个月的工资,加上所有补贴,还不到一百块。这笔钱,是他们家不吃不喝大半年的收入。
金钱带来的视觉冲击,远比任何语言都有力。
屋子里的气氛,从压抑的争吵,瞬间变成了诡异的寂静。
陈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坐回原位,把剩下的钱重新放回口袋,然后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这五百块,留给家里。我走之后,你们别再省吃俭用了,给小东多买点肉补补身子。”
家人的目光,从钱上,缓缓转移到他的脸上。
他们发现,眼前的陈默,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青涩和迷茫,取而代代的是一种他们看不懂的沉稳和自信。
“哥,这……这钱……”陈东结结巴巴地开口。
“这是我们做生意的本钱。”陈默打断他,然后从墙角的旧书桌上,拿起一份他早就准备好的《人民日报》。
他将报纸在桌上摊开,推到父亲面前。
“爸,你看看这个。”
陈建国的目光落在报纸的头版标题上:《中苏关系即将实现正常化》。
这是几天前的新闻,陈建国在厂里的读报栏看过,但并没放在心上。国家大事,离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太遥远。
陈默的手指,点在“正常化”三个字上。
“爸,妈,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没有等家人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意味着,我们跟苏联的关系要解冻了。两国关系一好,边境贸易肯定会放开。以前那些偷偷摸摸的‘倒爷’,以后就是正大光明的商人。”
“报纸上不说吗,要搞活经济。什么是搞活经济?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是那一部分人?”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进父母的心里。
“你们觉得做生意是投机倒把,丢人。可你们看看,现在街上那些‘万元户’,哪个不是靠做生意起来的?人家住楼房,开汽车,我们呢?还窝在这筒子楼里,为了两千块钱的彩礼,就得被人指着鼻子骂。”
这番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了陈建国和张桂兰的心窝上。
他们一辈子老实本分,勤勤恳恳,换来的却是贫穷和屈辱。而儿子口中描绘的那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既陌生,又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诱惑。
张桂兰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引以为傲的“本分”,在儿子冷静的剖析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建国掐灭了烟头,这是他今天晚上掐灭的第五根。
他拿起那份报纸,凑到灯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上面的每一个铅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他今天才仿佛第一次读懂。
陈默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磅的炸弹。
“这次去东北,我不是一个人去。”
他看向身边的弟弟。
“我带小东一起去。”
“不行!”张桂兰几乎是尖叫起来,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你一个人去胡闹就算了,怎么能带上你弟弟!他才刚高中毕业,他得考大学!”
陈默迎着母亲的目光,没有退缩。
“妈,你觉得就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能供得起两个大学生吗?就算小东考上了,四年大学读出来,分配到厂里,一个月挣多少钱?七八十?一百?然后呢?再像爸一样,干一辈子,最后窝在这筒子楼里,娶个媳妇都费劲?”
“我带他出去,不是去胡闹。是去闯,去挣钱!我保证,最多一年,我让你们搬出这筒子楼,住上楼房!我让小东以后开桑塔纳,比那个什么王浩气派一百倍!”
他的话,掷地有声!
陈东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火焰。他猛地站起来,对着父母说:“爸,妈,我跟哥去!我相信我哥!”
少年的热血和对未来的憧憬,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张桂兰看着大儿子坚定的脸,又看看小儿子崇拜的眼神,她所有的反对和担忧,在这一刻都开始动摇。她想到了白天的屈辱,想到了邻居们同情又带着讥讽的目光,想到了那辆黑色的桑塔纳……
或许,儿子说的是对的。
这个家,是该变一变了。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建国身上。他是一家之主,最后的决定权在他手里。
陈建国放下报纸,又拿起桌上那叠钱,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五十元一张的钞票,崭新挺括。
良久,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
那一眼里,有担忧,有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期许。
他把钱推回到陈默面前。
“去吧。”
只有一个字。
却重如千斤。
这个字出口的瞬间,陈默知道,这个家的权力核心,已经完成了交接。
从今天起,他,陈默,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
夜深了,陈东兴奋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哥,你真神了!爸妈就这么让你给说通了!”
陈默躺在另一张床上,枕着手臂,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印记。
“不是我说通的,是那五百块钱,和这个操蛋的生活说通的。”
“那……哥,我们去东北,到底倒腾什么啊?我看他们都倒腾什么的确良布,还有暖水瓶。”陈东好奇地问。
陈默在黑暗中笑了笑。
倒腾那些?都是别人玩剩下的,能挣几个钱?
他要玩的,是这个时代还没人玩明白的。
“小东,你记住了,我们不做日用品。”
“我们要做,就做奢侈品。”
他侧过身,对着弟弟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的蛊惑。
“一种……能让所有苏联女人,都为之疯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