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行行复停停,回首不知离。
行行复停停,回首不知离。
知离对青画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十个字。
知离,大抵就是清黎心中那抹得不到、舍不下的白月光。而她与他们的初识,也在一片皎洁的月色之下。
日暮将合之际,青画望着缓缓沉落的夕阳,似乎明白了东留所说的话——人间的日光,过得真快呀。
“东留。”
“嗯?”
青画抿了抿唇,肃起眉头,一字一句分外认真:“我想吃咸鸭蛋黄了,要红得流油的那种!”
东留默然片刻,抬头看了看天边火红的残阳,了然了。
“白青画,你真是有本事。”东留朝她竖起大拇指,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追上清黎。两人勾肩搭背的样子,看得青画牙痒痒。
——她又想咬清黎了!
过了一会儿,那对勾肩搭背的师兄弟终于想起青画,转身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
清黎勾住青画的肩,笑得暧昧:“想吃鸭蛋黄?走,师兄请你吃!”
青画两指一拈,拎起他的袖子,把那只爪子从自己肩上挪开,还不屑地“哼”了两声。
清黎也不介意,摸着下巴继续道:“不过小七,你得换个样子。就这小丫头模样,怕是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
嚯,这得是什么地方,自己这副样子竟还进不去?她有那么寒酸吗?
“换个样子?换成什么样的?”青画赌气道,“难不成要我穿龙袍?”
清黎先是一愣,对她居然知道“龙袍”表示惊讶,随即摆手道:“不用不用,不用穿——是要脱了......”
东留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清黎往前踉跄几步,险些摔个狗啃泥,正瞪着眼回头要凶东留,青画抬腿又补一脚——清黎如愿趴在了地上。
“脱——你——祖——宗——”青画拍拍手,叉腰扭头。
“轰隆——”
天边忽然传来一声雷鸣。
青画扯扯嘴角:“这雷声,怎么这么像师父的喷嚏声。”
被两只狐狸合伙踹倒的清黎不干了,从地上蹦起来就往东留身上扑。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还挺欢快。
东留大病初愈,还没恢复多少力气,哪是清黎这根又硬又臭的“搅屎棍”的对手。闹了一阵,最终以清黎将东留扑倒告终。
青画抽着嘴角、抖着眉梢,看着这一上一下的一禽一兽,心里感觉真是微妙——我在这儿,是不是很多余啊?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人间的夜市渐起,灯笼高悬,吆喝声声,草席铺开,行人络绎。
清寂的月光下,街道角落处,清黎仍坐在东留身上,双手绞着他的手腕,满头是汗,咬牙切齿道:“让你们踹我!我不就是让白青画变回狐狸吗?至于把我踹这么远吗?白东留,枉我当你是好兄弟,你还帮着那小畜生踹我——看我不收拾你!”
东留:“......”
青画:“......”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青画歪着头想:可我为什么要变回小狐狸呢?
清黎生了气,蹲在墙角不理他们了。
青画和东留对视一眼,然后开始解衣——
“五师兄。”青画唤道。
清黎扭头,不理。
“五师兄。”东留把青画抱进怀里,继续唤。
“哼!”依旧在耍性子。
“五师兄。”东留将青画举到头顶,掰过清黎的身子,青画连忙跟着叫了一声。
“......”清黎眨巴眨巴眼,“噗——”一声笑了出来,记起还在吵架,又赶紧捂嘴扭过头去。
东留唇角微勾,轻轻笑了。
青画变回狐狸模样,还特意缩得小小一团,趴在他头顶,像顶毛茸茸的白帽子,有些滑稽,却也十分可爱。
他们这是联手逗清黎开心呢!
那时的他们,还算得上是孩童时光,犹如人间十一二岁的少年,散了学便结伴捣蛋,偶尔也因一言不合打上一架,却绝不会结下深仇。
挥手笑笑,再多的不愉快,转眼也就忘了。
那个年纪的青画是这样,东留是这样,清黎也是这样。
后来的后来,青画常说:我常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却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
一笑泯恩仇。
再对上眼时,清黎已消了大半的气。
青画抬爪挠挠耳朵:“五师兄你有什么好气的?你把东留都摁地上了,东留都没生你的气——你果然就是个小心眼儿!”
小心眼儿的清黎桃花眼又瞪圆了,“呼哧呼哧”地,被青画两句话又给气着了......
“白青画你!”
“五师兄,”东留温声道,“时候不早了。”
原来插科打诨间,夕阳已沉,皓月当空。
清黎哼了一声:“算了,我和你这小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小六,咱俩去玩,不带她!”
东留懒懒打了个呵欠:“要不你们去吧,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清黎:“......”
青画:“......”
东留真狠啊,一句话把两个人都警告了——再闹下去,干脆都回去,谁也别玩。
青画立马跳到清黎脑袋上,抬爪道:“东留,你看我和五师兄多好,从不吵架!”
清黎“呵呵呵呵”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啊!”
东留挑了挑眉,俯身将青画的衣物捡起,收进乾坤袋中。他拎起那件粉色小肚兜放入袋中时,青画脸颊蓦地一红,大尾巴一扫,遮住清黎的眼睛——哎呀,东留都不尴尬吗?不过他的耳朵......好像也有点红红的。
真该谢谢清黎让她变回狐狸,不然没有这脸毛挡着,她的脸肯定要烧起来了。
两人整了整衣衫,继续前行。
青画趴在清黎头顶,乐得有人代步,眯着眼左瞧右看,稀罕玩意儿还真不少——要不要买些带回去?
可越往前走,景致渐变:摆摊的越来越少,相拥成对的男女却越来越多。
“五师兄,我们去哪儿?”
“就在前面!”清黎一拐弯,进了一家张灯结彩的楼阁。
门口成排站着的姑娘们立刻挥着手绢围了上来。
“呦,哪来的小少爷,可真俊!”
“两位小少爷也是来喝花酒的呀?”
“这毛茸茸的是什么?我看看——哎呦真可爱!”
......
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好几只手在青画身上摸来摸去,想把她抱下去。
她紧抓着清黎的头发,死活不松爪!
清黎:“......你快把我头皮扯下来了!”
忽然不知谁掐了青画一下,她一惊,立刻跳到东留怀里——这里的女人真可怕!居然掐她的肉!
肉多,真的不是用来被掐的啊混蛋!
东留护着她,嘴角抽了抽:“五师兄,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清黎正手忙脚乱:“别摸了......唉呀!别摸这儿......”
青画想了想,道:“东留,这会儿五师兄大概是没空理你了。诶,为什么没人来摸你呀?”
东留认真道:“大抵是因为我长得丑。”
“......”青画仰头望去。
月光之下,东留清隽的容貌愈发温润如玉,宛若无瑕白玉流转着淡淡光晕,令人移不开眼。
——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青丘九尾白狐,天生魅骨,容貌皆极出众。
东留竟说自己丑......
“东留,黑灯瞎火说瞎话也是不对的。”
东留笑了:“青画,难道你和五师兄上课时都在睡觉?你不知有一种法术叫‘障眼法’吗?”
青画:“......”
等清黎被摸了个遍,三人总算进了大门。
一进去,青画便愣住了——满屋子男男女女搂搂抱抱,这是在做什么?风气比青丘还要开化!
不过看着进进出出的都是男子,她也能理解清黎为何要她变回小狐狸了。
唉,做女子,真不方便。
东留默默捂住她的眼:“......青画还小。”
清黎搓着脸,没好气道:“不是都长出九尾了吗?怎么还小?”
混蛋,长了尾巴我就会长大吗?脑子怎么长的,蠢成这样!
“哎哟,这不是小少爷嘛!”一个浓妆艳抹、年纪稍长的女人扭着腰挥帕而来,“小少爷可是好久不来了呀!”
清黎哼哼两声,一指东留:“这是我弟妹。老规矩,只要好酒,不要女人。”
“弟......妹?”老女人看着东留,脸抽了抽,扑的粉都簌簌往下掉,“想不到小少爷的弟弟口味这么......独特!哈哈,哈哈哈......”
“......”青画默然,心里早骂开了:清黎说的是“师弟和师妹”啊混蛋!不是说“弟弟的媳妇儿”啊混蛋!还有你为什么要忽略我啊混蛋!
说到底,她究竟为什么要变回小狐狸?变个男子她又不是不会!
混蛋!
清黎就是只没长脑子的蠢鸟!
清黎嘴角也抽了抽,大概也察觉失言,尴尬地拉着东留的袖子上了二楼。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嘭——”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推倒在地,紧接着哄堂大笑响彻整个厅堂。
青画扭头看去——果然有人摔了。
倒在地上的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趴着,青画看不清脸,可那身形实在瘦小得可怜,仿佛只剩一把骨头,看得人心头发紧。
......嗯,狐狸看了也心疼。
青画还未开口,那小姑娘已抬起头来。小脸蜡黄,颧骨高凸,实在算不得好看,只依稀能辨出五官轮廓——若是脸上有些肉,该是个清秀的姑娘。
小姑娘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不卑不亢,甚至带着讥诮:
“不过就是比个唱曲儿,怎么,难道万花楼的花魁就这么胆小,连我这样的人也怕?还是说......根本拿不出手?”
一旁穿金戴银的胖男人大笑着,一脚踹在她脸上。七八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那单薄的身子被踢得滚了两滚。
青画:“......”
欺负人也不是这么欺负的吧?还要不要脸!
小姑娘手撑地面,又抬起头来,狠狠瞪着胖男人。鲜血从额头淌下,她眼都没眨一下。
“就你也配和如烟姑娘比唱曲儿?”胖男人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看着就令人作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还敢瞪本大爷!”
说着又要抬脚去踹。
欺人至此,狮可忍,狐不可忍!她那小身板再挨两脚,怕是要散架了吧?
青画正欲跳下,东留却抱紧了她,示意她别动,看清黎。
她一扭头,清黎已一手撑栏,翻身跃下,衣袂飘展如幕,恰恰落在小姑娘身前。而清黎,便是这衣袂尽头蓦然出现的“英雄”。
她的英雄。
青画撇撇嘴:“东留,风头都被五师兄抢走了。”
东留不以为意:“地上趴着的又不是你。若是你......”
“若是我,你也会用这样帅到掉渣、从天而降的法子来救我吗?”
“青画。”东留唤了她一声,沉默片刻,声音低哑道,“我永远不会让你落到那般境地。”
青画愣住了,只觉脸颊发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低头往他怀里钻。
东留的怀抱,真温暖。
他们这边正上演着不知如何定义的情深意浓,那厢清黎的“英雄救美”也正轰轰烈烈地展开。
只见清黎蹲下身,衣摆铺展,一只手仍握着胖男人踹出的脚踝,桃花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啊,多风骚的蠢鸟啊!
他笑得温柔多情,地上的小姑娘瞪大眼,看傻了。
清黎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小姑娘,要不要紧?”
小姑娘抿了抿唇:“不是小姑娘。”
“嗯?”清黎歪头。
“知离,”小姑娘道,“我是知离。”
行行复停停,回首不知离。
“枯骨女。”东留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