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自古神魔不两立,此为六道共识。
青画曾听莲祗提过一回。他闲来无事时,总爱说些往事趣闻——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便是这样,啰嗦絮叨,偏生莲祗从不承认自己老。
有一回提及魔界,莲祗靠在那铺着锦缎的贵妃榻上,眯眼懒洋洋道:“魔界?哦,桓夷那小子的地盘。”
“师父,桓夷是谁?”
“还能是谁,魔尊呗。”莲祗似乎不愿多谈,只打了个呵欠,以四字作结:“那个傻缺。”
青画默然。
此时,她尚不知眼前这颗毛茸茸脑袋的主人,正是那位“傻缺”魔尊桓夷。
寻常人怎会往这处想?此处是青丘,并非魔界,谁能料到魔尊会来此,竟还是为捉鸟而来!再说,谁家魔尊穿得如同乞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如草,连眼睛都遮了去。
魔界难不成比青丘更穷?
“你是谁?”青画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问道。
桓夷歪了歪头,扁嘴伸手一拍她脑袋:“白榕,你竟这般绝情?不过一两万年未见,便不认得我了?是吧,白析。”
东留无言。
青画亦无言。
至少可确定,此人是白氏夫妇故人。
“我不是白榕。”青画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名青画,白榕是我娘亲。”
“嚇!”桓夷后退一步,跌坐在地,“白榕的女儿?都这般大了!白析,你怎丝毫未长?不对不对......让我闻闻,你也不是白析!”
“在下东留,白析乃是叔父。”
“叔父?”桓夷微微侧首,似在“望”向东留,“你不是他儿子?”
“不是。”东留语调平淡,握着青画的手却紧了紧。
桓夷又凑近嗅了嗅,意味深长地笑了:“原是白桐之子......真有意思。”
他语气嘲弄,青画听得恼火,脱口反驳:“你是狗么?怎总闻来闻去!”
“......”桓夷掩嘴,噗嗤一笑,“像极了!与白榕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
青画顿感一拳打在棉絮上,无力至极。
“我非狗狗。”桓夷又道,随手撩起额前碎发,“我是个瞎子。”
青画一怔。她并非惊于他是瞎子,而是惊于他的容貌——沉寂如水,温润如玉,双眼细长微扬,虽紧闭着,反添几分沉静。唇角微翘,又带些孩子气的调皮,月光之下,恍如高居云端的华宸芷兰。
这般好看的人,竟是瞎子......果真天不许完满。
况且他闭着眼,根本瞧不出是个瞎子。
桓夷扒拉两下乱发:“唉,你们快让开,容我将那毕方拖出。追它许久,太能逃了......”
灌木丛中确有一只仙鹤大小的鸟,单足,形似仙鹤,却非传说中的湛蓝羽带红斑,而是通体焦黑,宛如乌鸦。
青画踩住那截露出的鸟爪不让:“不可。你尚未说清你是谁,何况这毕方坠在青丘山头,我岂能相让?”
桓夷又理了理头发:“果然与白榕一样,凶得很......”
话音未落,忽闻一声厉喝:“桓夷!”
青画抬头,竟是白榕!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哦——白榕!”桓夷笑嘻嘻招呼。此时白析亦落至二人身旁,将青画与东留护在身后。桓夷又笑:“白析也来了!”
“魔尊,久违。”白析淡淡应声,又对二人道,“青画,东留,夜深了,回去歇息。”
青画犹不愿走,东留忙拉她应道:“是,叔父。”
白析又道:“莫回澜微院了,小竹林起火了。”
起......火?
两人齐齐回首,张口愣望白析——他方才说甚么?小竹林......起火了?
澜微院的小竹林虽不及莲祗那万顷竹海,却也生长万年,该成精的早已成精。陪伴她这般久,总有感情。可如今,小竹林竟起火了......
青画难以置信:“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何你们如此镇定?世上偏有人闻火讯,第一反应竟不是救火!”
白析默然。
桓夷却又噗嗤笑出声:“哈哈哈,这儿像你!白析像你!像极你幼时,傻乎乎的......”
白析:“闭嘴!”
呵,又不淡定了。
青画拽着东留奔向小竹林,依稀仍闻桓夷话音随和悦耳,清澈如少年:“他们去了,不阻一阻?”
“有何可阻?你当她是谁的女儿?”白榕声音渐远,“即便是东留......”
即便是东留?
“青画,慢些跑。”
“再慢,竹林便烧尽了!”青画急道。路程本短,跑过眼前山路,便是小竹林。
白析从不说谎,他说起火,那定是起了火。可青画未料火势如此凶猛。
火光冲天。
青画立在山路尽头,仍牵着东留的手,怔怔望着漫天烈火在竹林中肆虐,瞬息之间,将小竹林吞噬殆尽。
“东、东留......”
“莫发愣。”东留语声平静,随即纵身一跃,竟直入火海。
“你!”青画急得跺脚。这傻瓜,跳进火海做甚?岂是儿戏!
四周空气蓦然异动,干燥灼热渐散,微风拂来,掠过她额前碎发,亦拂去几分焦躁。那一瞬,她闻到潮汐的气息。
“水......”青画稍作迟疑,缠绕右臂的不逢琴弦松落掌心。
她无七弦琴,唯此一弦。那又如何?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她也想一试。
琴......琴......琴......
有了!青画迅速将琴弦折作七弦,一头系于树身,一头握在手中。虽只简单绷紧,至少可弹出声响。
可——她!竟!拨!不!动!弦!
如此任性的琴弦?纤细一缕,青画连吃奶之力都用上,它却纹丝不动。对此她唯想竖指称赞:不逢,你比我强!
“吧嗒。”
一滴雨点忽砸落她鼻尖。青画愣怔,抬手拭去。怎就落雨了?
才抬头,暴雨已倾盆而至,噼啪如倒水。她猝不及防,浑身湿透,几近抓狂。
“娘亲的......啊嘁!”她急收琴弦,随手划结界挡雨。二师兄的纸鹤早已湿烂。
“小七!”远处奔来两人,身影似是清黎他们,喘息间已至跟前,“怎么回事?”
青画简言道:“起火了,接着便落雨。”
清黎:“......这般巧?”
“不动脑子!”二师兄习以为常地瞪了他们一眼,“我们在山顶见海水倒灌冲天,一路追来便见此景。分明是有人引水灭火。”
青画抿唇:“毕方,属火吧?”
“嗯。你问这作甚?”二师兄瞥她一眼,“小六呢?”
“在那儿。”青画一笑,往前指去。
不远处,东留正缓步走来。
许是被烟火熏染,他脸上沾了几道灰迹,素来白净的面容也蒙了尘,却依旧神情淡然。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青画忽然很想知晓,究竟要如何,才能令他流露出别样情绪。
这般淡然,她着实不喜。
世上总有些人,教她又爱又恨。
“你能否等我一同再跳?”青画上前为他拍去衣上灰尘,忽觉一事不对——
为何他们三人衣裳皆干,唯她一人湿透?难道......仅她未及反应,慢了一步?
思及此,青画不禁抽了抽嘴角。着实,有些丢人啊。
“水是你引来的?”二师兄忽问。
东留颔首:“此事不难。”
清黎亦点头:“不过引水,确也简单。”
青画默然。
蓦然心塞。
二师兄冷笑:“你们当真不长脑子,欠揍得紧!”
三人相视一眼,怎又挨骂?
“这小伙子说得在理!”那毛茸茸的脑袋忽又凑至青画颈边,蹭得她脖颈发痒,狐躯一震,下意识挥掌拍去,却被轻松躲过。
“怕痒,像白榕!”桓夷笑嘻嘻道,随即闪至东留身旁,灵活得不似盲者,“你叫甚么来着?嗯......东东?”
“东留。”东留脸色更沉。
“好吧,东东。”桓夷一本正经点头,“我记住你了。”
这下连青画都觉得桓夷......果然傻缺。师父诚不欺她。
“这是何处来的活宝?”清黎指着桓夷直笑。
桓夷亦笑:“我嗅到莲大婶的味儿,你是他家小崽子罢。”
清黎怒道:“你!”
桓夷点头:“那便是了。”
清黎无语。
桓夷撇嘴,又窜至二师兄身旁:“你挺聪慧嘛!”
二师兄冷哼一声,连冷笑也省了:“青丘地处高远,离海泽甚遥。引水灭火岂是易事?你等或许只觉瞬息之举,可曾想过下界百姓?可曾念及海上渔人?可曾思及他们是否经得起这般折腾?糊涂,胡闹!”
青画怔然。二师兄所言在理,引水出海,恐已掀起风浪......
“不过一片小小竹林,烧便烧了,兴师动众,值得么?”
“值得。”东留轻声应道,双手缓缓握紧,“留不住过往瞬间,谁管他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