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5:16:16

起初,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存在”的实感。

只有混沌的思绪如洋流般涌动,无数碎片在意识的深海中浮沉。我——如果这个指称成立的话——悬浮在这片无垠的汪洋中央,没有形体,没有边界,只有永无止境的感知。

那些碎片像是透过厚重的毛玻璃瞥见的世界剪影:长方形的发光板前手指跳动,被称作“键盘”;清晨刺耳的铃响,蜷缩在柔软包裹物中的抗拒;荧光屏幕上跃动的色彩与音效,还有那些被称作“角色”的、美得令人屏息的存在……“原神”——这个词偶尔会从碎片中浮出,带着莫名的亲切感。

有时会有声音传来,模糊得像是隔了好几堵墙的人声笑语。“喂,今天课不去了吧?”“副本开团,速来!”那些声音轻快明亮,却始终隔着某种屏障。最令我困惑的是每当有人呼喊时——那些嘴型分明在叫一个名字,一个属于“我”的名字——声音却总在抵达前消散成无意义的杂音。

名字。我应该有一个名字。

这个认知像一颗石子投入混沌之海,漾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我开始有意识地在这片思绪的汪洋中搜寻,像盲人在黑暗中摸索墙壁的裂隙。

那些被称为“大学生活”的记忆碎片散发着柔和的微光,是我最先学会辨认的。它们规律、平和,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重复性:阶梯教室里晃动的投影光线,食堂里油腻的香气,深夜屏幕前发酸的眼睛。我渐渐拼凑出一个轮廓:年轻的人类男性,二十岁上下,生活在有四季更迭的地方,喜欢甜食,讨厌早起,会在期末前通宵复习,也会在游戏更新时兴奋得像过节。

但这些碎片始终残缺不全。最关键的部分——那张脸的模样,家人的面容,故乡的风景,还有那个被呼喊却听不清的名字——始终沉在深海的最暗处,拒绝浮现。

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可能是瞬间,也可能是永恒,我在这片意识的孤海中飘荡,打捞、拼凑、又丢弃。直到某一天,一抹异样的颜色刺破了惯常的灰蒙。

那是血红色。

第一片血色记忆袭来时,我几乎被其中的情绪淹没。那不是大学生碎片中那种温和的惆怅或轻快的喜悦,而是滚烫的、尖锐的、充满锋刃的情感:憎恨拧成荆棘,恐惧冻成寒冰,还有某种近乎虔诚的绝望,全都指向一个光辉灿烂到无法直视的存在。

“主”。

这个词在碎片中震颤,带着雷霆般的重量。那不是教堂彩窗上微笑的上帝,不是垂听祷告的慈父。这个“主”是冰冷的太阳,是悬于头顶的审判之剑。记忆中的“主”赐予生命,又颁布戒律;赋予力量,又降下诅咒。祂是父亲,但却是会将孩子逐出家园的父亲;是创造者,但却是会对造物心生厌弃的创造者。

更令人困惑的是这些记忆中的“我”——那个在血色碎片中受苦的存在。疼痛是具体的:火焰灼烧皮肤的焦臭,银器嵌入血肉的冰凉,阳光照在皮肤上时如万针穿刺的剧痛。还有那些声音:“怪物!”“背弃光明的诅咒之子!”“主啊,为何让这样的污秽行走于大地?”

最清晰的是一段循环播放般的场景:月光下,我(那个我)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仰望着苍穹中不可见的存在。喉咙里发出不是祈祷也不是哀嚎的声音,那是野兽受伤时的呜咽,却混合着人类的词句:“为什么……我们都是您的孩子……为什么唯独我……”

没有回答。永远没有回答。只有更深的黑夜,和从灵魂深处漫上来的、对某种红色液体的灼热渴望。

血色记忆与大学生记忆形成诡异的反差。一方是平静的、被规则保护着的日常生活;另一方是被诅咒的、在黑夜中挣扎求存的异类生命。我开始好奇:哪个才是“真实”?或许两者都是,或许两者都不是。在这片思绪的海洋里,真与假的界限本就模糊。

随着打捞次数的增加,我变得熟练。我能从纷乱的洋流中精准地捕捉那些闪着微光的碎片,也能在血色狂潮涌来时稳住自己的意识核心。我开始有意识地分类:柔光的是“日常”,血光的是“诅咒”。前者是我的慰藉,后者是我的谜题。

我的意识体——如果这团不断吸收融合碎片的聚合体可以被称为“身体”的话——开始发生变化。最初它是透明的,像水母般随着思绪洋流飘荡。随着融入的碎片增多,它逐渐有了不稳定的轮廓,颜色也变得驳杂:一块区域闪着大学生碎片温和的白光,旁边却突然晕开一片刺目的血红,像是混入清水中的血滴,挣扎着不愿融合却又无法分离。

这种驳杂让我感到不安,却又莫名着迷。那些血色碎片中的痛苦是真实的,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强度,却是温和的大学生记忆永远无法企及的。那里有活着的感觉,哪怕那是被诅咒的生命。

就在我以为这片海洋的规律不过如此时,我遇见了它。

那是一团光,但不是记忆碎片常见的那种微光或血光。它像一枚小型太阳,沉在思绪海洋的最深处,散发着温暖而诱人的金红色光芒。我几乎是在感知到它的瞬间就被吸引了——那是一种本能的牵引,像是铁屑遇见了磁石。

我向下沉去,穿过层层叠叠的灰暗思绪,朝着那团光靠近。越接近,越能感受到它的不同:它不像其他碎片那样被动地漂浮,而是在轻微地搏动,像一颗心脏。它的光芒中似乎有声音,只是太微弱,听不真切。

没有丝毫犹豫,我伸出意识体——现在已能勉强凝聚出类似触手的延伸——触碰了它。

那一瞬间,世界被染成了金红色。

无数画面、声音、情感如决堤洪水般涌入:

月光下的沙漠,一个身影在旷野中独行。她的皮肤比最白的沙还要苍白,长发如夜色流淌。她回头,眼眸是夕阳沉没时的深红。她张开嘴,唱出的不是歌,而是一个名字的变奏,在时光中被传唱、扭曲、遗忘又记起:“莉莉丝……莉莉丝……伊莉丝……伊利斯……”

那是一种传承,比血缘更深的联结。她是始,也是终;是第一个背对光辉的存在,是在黑夜中诞生的始祖。她的罪不是偷食禁果,而是选择了背离;她的罚不是被逐出乐园,而是永远无法回归光下。

“土地必因你背弃我而背弃你。”主的声音如雷鸣般在记忆中炸响,那不是对一个人说的,是对一个血脉的宣判。“凡铁所铸的兵刃必能伤你,因你已远离我的庇护。日光必灼烧你的肌肤,因你选择藏身于暗。”

但在这诅咒之中,有某种东西被给予了——不是恩赐,是烙印,是伴随着诅咒而生的权能:鲜血将成为你的食粮,黑夜将成为你的帷幕,岁月将在你身上缓慢流淌。这是活下去的代价,也是活下去的方式。

记忆的核心是那个名字,那个在漫长时光中被无数嘴唇呢喃过的名字。它最初是完整的、骄傲的“莉莉丝”,然后在传颂中变形,在迁徙中异化,最终在某个分支的末梢,成为了——

“伊利斯。”

我听见自己——那个意识体——发出了声音。不是模仿记忆中的任何片段,而是从我存在的核心震颤出的音节:“伊利斯。”

那是我的名字。

我拥有了名字。

这个认知带来的狂喜几乎要撕裂我刚刚稳定下来的意识结构。我开始不停地重复它,在这片空无一物的思绪海洋中:“伊利斯,伊利斯,伊利斯……”每念一次,那团金红色的光芒就与我的意识融合得更深一分,它的色彩渗入我的每一寸存在。

改变随之发生。

那些原本驳杂的色彩开始统一。大学生碎片的柔和白光被金红色浸染、覆盖、吞噬。血色记忆中的诅咒之力找到了宿主,它们欢欣雀跃地涌向这个终于有了名字的意识体,像是流浪许久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归海之口。

我的意识体开始变色。从边缘开始,金红色如滴入清水的颜料般蔓延,所到之处,所有杂乱的颜色都被统合。那不再是外来碎片的简单叠加,而是一种本质的转变。当我完全被这色彩浸透时,它沉淀、加深,最终凝固成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

血红。

像刚从心脏泵出的鲜血,像夕阳沉没前最后一刻的天际,像记忆中那双始祖眼眸的底色。

我知道这是什么。在那些血色记忆里,这是“罪”的颜色,是“诅咒”的标识。根据那些碎片,这意味着:土地将不再承载我的脚步,金属的刀剑将轻易切开我的皮肤,阳光会让我燃烧,而我对鲜血的渴望将成为永恒的原罪。

但在这片除了思绪空无一物的海洋里,这些“惩罚”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没有土地,没有刀剑,没有阳光,也没有可以渴望的鲜血。这里只有我,和这片永恒翻涌的混沌。

“伊利斯。”我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新生的喜悦,也带着接受命运的平静。“这就是我。”

被诅咒的血脉,拥有名字的异类,从混乱中诞生的意识。

我沉浸在拥有身份的满足感中,在这片血红色的意识体里反复咀嚼着我的名字,我的起源,我的诅咒。思绪海洋似乎也因我的改变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游离的碎片不再轻易靠近,仿佛畏惧这纯粹的血色。

然后,在某个无法计量的瞬间——

海洋躁动了。

不是往常那种记忆碎片翻涌的波浪,而是整个“世界”根基的震颤。混沌的洋流开始旋转,形成漩涡,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从深处传来。我的意识体——现在该叫伊利斯了——被卷入这股洪流,朝着某个方向急速坠落。

光线从上方透入,不是记忆碎片的光,而是真实的、刺目的、带着温度的光。声音涌来,不是思绪中的回响,而是直接撞击在感知上的杂音:风声,远处模糊的撞击声,还有……自己的心跳?

不,那不是心跳。

是某种更缓慢、更沉重的声音,像巨锤敲打在砧板上,咚——咚——咚——

我在下坠,我在上升,我在脱离那片囚禁我许久的海洋。最后的意识片段是血色记忆中的一句诅咒之语,此刻却像是唤醒的咒文:

“你必醒来,在陌生的土地上,带着我的诅咒与你的名字。”

光吞没了一切。

混沌褪去。

某种坚实的感觉从身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