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睡眠和以往不同。
往常我都是浅眠,像一片浮在水面的叶子,随时能感知到洞外光线的变化——天黑了,该醒了。可这次,我沉进了睡眠的深处,像一块石头沉入温暖的湖底。梦里没有画面,只有一种饱足后的安宁,像胎儿蜷缩在子宫里,被柔软的黑暗包裹。
醒来时,我感觉不对劲。
洞里很暗,但那种暗不是夜晚的活泼的暗,而是白昼被岩壁过滤后的、沉闷的暗。我爬到洞口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脸——
刺目的光!
我猛地缩回来,眼睛火辣辣地疼,皮肤也传来熟悉的灼热警告。天是亮的,太阳还挂在空中,看角度甚至不是傍晚,而是午后。
“诶?”我眨了眨眼,适应洞内的昏暗后,脑子里慢慢算起来,“我睡的时候……天是亮的,现在天还是亮的……那我错过了整个晚上?”
不止一个晚上。当我仔细感受身体的饥饿程度时(现在我能清晰分辨出“有点饿”“饿了”和“必须立刻进食”的区别),发现那种空虚感比我睡前的状态要明显得多。至少过去了两个,不,可能是三个夜晚。
“好浪费啊!”我抱着膝盖坐在洞窟深处,有点懊恼地嘟囔。夜晚是我的时间,是我可以奔跑、游泳、探索的宝贵时光。错过了几个晚上,就像孩子错过了游乐园的开放日。
但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身体感觉……不一样了。
不是饥饿或饱足那种明显的变化,而是一种内在的、隐隐约约的“满溢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涌动,在骨骼间伸展,急于找到一个出口。我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肩胛骨的位置传来奇异的酸胀。
我脱掉那件好不容易得来的外衣(现在已经是我最珍贵的财产之一),光着上身盘腿坐在干燥的地面上。闭上眼睛,把意识沉入身体内部——这有点像在思绪海洋里打捞碎片,只不过现在打捞的是我自己。
信息浮现出来,不是通过文字或图像,而是一种本能的理解:翅膀。
这个词出现的同时,背后的酸胀感突然加剧。我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嘶啦!”——是我的外衣!我心疼地睁开眼,但立刻就被背后展开的东西夺走了全部注意力。
黑色。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
三对翅膀从我背部肩胛骨的位置舒展出来,像夜色本身凝结成了实体。它们不是鸟类的羽毛翅膀,而更像是蝙蝠的翼膜,但更宽大、更优雅。最靠近肩膀的那对最小,中间的次之,最外侧的那对最大,完全展开时几乎能触碰到洞穴两侧的岩壁。
我扭过头,努力想看清楚全貌。翅膀的骨架是暗金色的,像深夜云层后偶尔透出的星光,支撑着黑色的翼膜。膜的表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有种奇异的质感——看起来像打磨过的橡胶或暗色金属,但当我颤抖着伸手触摸时,传来的却是温暖柔软的触感,比最细腻的丝绸还要顺滑。
“哇……”我只能发出这个音节。
我试着控制它们。起初只是笨拙的颤动,像刚出生的雏鸟扑腾不成熟的翅膀。但很快,某种与生俱来的记忆苏醒了——不是我的记忆,是血脉深处的记忆。我微微收缩肩胛的肌肉,最外侧那对翅膀轻轻扇动了一下。
风。
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脸颊,吹动了散落在地上的银色发丝。我的心跳加快了。
鸟儿有翅膀就能飞了。那我也能飞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落入干草堆,瞬间燃起熊熊的兴奋。我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不对,我本来就是孩子!),开始摆弄背上的翅膀。收拢、展开、小幅度扇动、大幅度拍打……翅膀完全听从我的意志,仿佛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之前睡着了。
我跑到水洼边(现在它是我最重要的镜子),转过身努力看水中的倒影。三对黑色翅膀在我身后展开,像一件华丽的披风,又像某种庄严的仪式服饰。翼膜的边缘有精细的暗纹,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像是用最细的笔蘸着星光画上去的。
最有趣的是,当我尝试把翅膀往前收拢时,它们能完全包裹住我的身体。我整个人被裹在温暖、柔软、黑暗的茧里,只露出一点银发的发梢。我在“茧”里蜷缩起来,感觉比蜷缩在冰冷岩壁上舒服一百倍!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拥抱包裹着,安全又温暖。
“以后就这样睡觉!”我宣布,声音在翅膀形成的密闭空间里产生小小的回声。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我迫不及待想试试飞行,但洞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像一道拒绝我出去的警告牌。我在洞里走来走去,翅膀一会儿展开一会儿收拢,焦躁得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虽然我有翅膀,但暂时还飞不出这个石头笼子)。
终于,当天色开始变暗,最后一丝金光沉入海平面以下,我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山洞。
夜晚的空气从未如此清新。我跑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
展开翅膀。
三对翼膜完全张开,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学着记忆中鸟儿起飞的样子,屈膝,然后用力向上跳,同时拼命扇动翅膀。
“噗通!”
我脸朝下摔在草地上,吃了一嘴的草屑和泥土。翅膀拍动得太用力,产生的气流把我往前推而不是往上托。
“不对不对。”我爬起来,吐掉嘴里的草,认真思考。观察过那么多鸟和蝙蝠,我知道起飞需要技巧。我再次尝试,这次不是垂直向上跳,而是向前助跑了几步,同时更协调地控制翅膀扇动的节奏和角度。
离地了!
虽然只离地不到一尺,而且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但我确实短暂地悬浮在了空中!狂喜淹没了我,结果注意力一分散,我又摔了下来,这次是屁股着地。
“疼……”我揉着摔疼的地方,却忍不住笑起来。能飞!我真的能飞!
那个夜晚剩下的时间,我都在练习。起飞、降落、空中转向、保持平衡……摔了不知道多少次,撞到树枝好几次,有次甚至差点掉进溪流里。但我乐此不疲。每一次短暂的悬浮,每一次成功的转向,都让我兴奋得想大叫。
快到黎明时,我已经能比较平稳地飞行了。虽然还做不到像鸟儿那样灵巧,但至少能在树冠间穿梭,能从悬崖边滑翔到海滩。飞行时的感觉太奇妙了!风从翼膜下流过,托起我的身体;地面在脚下缩小,森林变成一片起伏的黑色绒毯;星空仿佛触手可及,月亮那么大,那么近。
然后,在又一次尝试快速俯冲又拉起时,某种更深层的变化发生了。
不是我在控制翅膀,而是整个身体在“解散”。就像沙塔被风吹散,我的形体瞬间分解成无数细小的部分——不是真的分裂,而是一种存在状态的转换。我变成了一群蝙蝠。
不是真正的蝙蝠,而是由阴影和我的意识凝聚成的、蝙蝠形态的小个体。大概有几十只,每一只都是我感官的延伸。我能同时“看”到四面八方,“听”到上下左右的声音。群体意识保持着统一,我想到“往左”,所有阴影蝙蝠就一起往左飞。
太有意思了!我操控着蝙蝠群在林中穿梭,从狭窄的石缝里钻过,在树冠间分散又聚合。我可以让一只蝙蝠飞到前面探路,其他的跟在后面;也可以让整个群体聚合成一团旋转的阴影风暴,呼啸着掠过地面。恢复人形时,所有蝙蝠飞回一点,重新凝聚成我的身体,毫发无伤,连位置都和分解前一模一样。
新能力让我的夜间探索进入了全新阶段。
以前一夜能跑到的地方,现在用飞的只需要不到一半时间。如果化成蝙蝠群,速度更快,而且更隐蔽——谁能注意到夜色中一团移动的阴影呢?我的活动范围呈几何级数扩大。我能飞到更远的山上,能横跨以前需要绕路的海湾,甚至能靠近那些人类聚集地而不被发现。
有一次半夜,我化成的蝙蝠群溜进了一个海边的小渔村。我在低矮的屋顶间穿梭,从窗户缝隙偷看里面的人类:一家围坐在火塘边吃饭(食物看起来很香,但我闻不到食欲);一个老人在修补渔网,手指灵巧得令人惊叹;还有个孩子躺在床上,抱着一只破旧的玩偶,小声说着梦话。
我太好奇了,凑得太近。一只阴影蝙蝠几乎贴在了那户人家的窗纸上。屋里的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向窗户。我吓了一跳,所有蝙蝠“哗”地一下散开,像被惊扰的鸦群。
屋里传来女人的惊呼和孩子的哭声,接着是男人警惕的询问声。我已经飞远了,重新凝聚成人形落在村外的树林里,心脏怦怦直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刺激。就像玩了一个有趣的恶作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对翅膀和蝠化的掌控越来越熟练。飞行成了我的本能,像走路一样自然。我能在空中急停、翻跟头(虽然没什么用但很好玩)、贴着海面飞行让脚尖划过浪花。蝙蝠群的规模似乎也能稍微控制,最少可以变成十几只小蝙蝠,最多能分成上百只,覆盖一大片区域。
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的感知力变得愈发敏锐。不是视力或听力的增强,而是一种更玄乎的“察觉”。我能感觉到某棵树下的泥土里埋着东西,能察觉到某块岩石的缝隙里有不寻常的能量流动,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哪些地方有“宝物”的气息——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漂亮的石头或古老的碎片。
这让我想起了记忆碎片里的游戏。在那个叫“原神”的游戏里,主角总是在世界各地寻找宝箱,里面有武器、宝石、摩拉等等。虽然我现在找到的“宝物”大概率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寻宝这个过程本身,不就是一种游戏吗?
我给这个新娱乐活动起了个名字,就叫“锄大地”。很形象——我要像农民锄地一样,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探索我的领地,把埋藏的“宝贝”都翻出来。
从此,我的夜晚有了固定的日程安排:前半夜练习飞行和探索新区域;后半夜,挑一个地方开始“锄大地”。
我会选定一片区域,可能是一片林间空地,一段海岸线,或者一个废弃的神龛(稻妻到处是这种小小的、破旧的神龛)。然后降落下来,收拢翅膀,开始我的“工作”。
首先是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让那种敏锐的感知力像蛛网一样向四周蔓延。哪里的“信号”比较强,我就往哪里走。有时是走到一棵特别粗壮的树下,徒手挖开树根处的泥土(我的指甲比普通人类坚硬,能当小铲子用),挖出一枚生锈的护身符。有时是攀上一处陡峭的岩壁,从缝隙里抠出一块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晶石。
大部分时候一无所获。感知会误导我,把我引向一块只是形状特别的石头,或者一个空荡荡的动物巢穴。但我从不气馁。因为就算没有“宝物”,这个过程本身就有无数惊喜。
比如那次,我被一股微弱的能量吸引到一片灌木丛,挖了半天只挖出一只正在冬眠的、长得狰狞无比的甲虫。它醒来时挥舞着大钳子,把我吓了一跳,但仔细看,它甲壳上的花纹其实很美,像用金线在黑底上绣出的复杂图案。我观察了它好久,最后小心地把它放回原处,还盖上了几片叶子。“继续睡吧。”我小声说。
还有一次,我在海边“锄大地”,感知指向一段漂流木。我费劲地把木头拖上岸,里面什么都没有。失望之际,却看见木头缝隙里长着一丛从未见过的小花,花瓣是半透明的淡蓝色,在月光下像冰雕成的。我凑近闻了闻,没有味道,但美得让人屏息。我看了它很久,最后没有摘,而是把这段漂流木推回海里,让它带着花继续漂流。“去给别的地方的人看吧。”我对它挥手。
当然,也有真正的“收获”。一把完全锈蚀、只剩轮廓的短剑;一个缺了口但图案精美的瓷碗;一包用油布包裹着、里面的纸张已经烂成糊状的东西;甚至有一次,在一处很隐蔽的岩洞里,我找到了一小袋摩拉!虽然只有十几枚,而且旧得发黑,但这是“钱”!游戏里的通用货币!我开心得在岩洞里转了好几圈,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拿它能买什么(也不敢去人类的店里买东西)。
最让我开心的是一根发绳。普通的深蓝色布条,但很干净,没有破损,两头还缀着小小的、粗糙的玻璃珠子。我如获至宝。我的头发很长,平时跑动飞翔时总是乱飘,有时会挡住视线。我用这根发绳试着把头发扎起来,对着水洼照了又照。虽然扎得歪歪扭扭,但感觉整个人利落多了。我决定以后都扎着头发。
每一个发现都让我开心,无论有用没用。一把生锈的刀、一朵好看的花、一只奇怪的虫子、一根发绳……它们都是我“锄大地”的奖章,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存在过的证明。我把它们都带回山洞,分门别类放好。生锈的武器堆在一个角落,漂亮的石头和花朵摆在另一个角落(虽然花很快就会枯萎,但枯萎前的那几天很美),有用的东西如发绳、摩拉袋、还算完整的容器,则放在我最常休息的地方附近。
山洞越来越满,我的心也越来越满。
有时候,在“锄大地”的间隙,我会坐在高高的树梢或悬崖边,看着脚下沉睡的世界,突然会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就像此刻,我抱膝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三对翅膀在身后轻轻晃动,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很安静。只有海浪声,只有风声。
我举起今天“锄”到的“宝物”——一枚中间有孔的圆形石头,可能是很久以前渔网上的坠子。我把它对准月亮,透过孔洞看出去,月亮被框成一个小小的、完美的银盘。
“今天也找到好东西了呢。”我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但下一秒,我就把石头串进捡来的细绳,挂在了脖子上。冰凉的石头贴在胸口,很快就被体温焐热。
我站起来,展开翅膀。夜还很长,还有一大片山坡等着我去“锄”。我助跑几步,跃入空中,翅膀有力地扇动,带我离开礁石,飞向森林的方向。
风在耳边歌唱,月光在翼膜上流淌。下方,沉睡的提瓦特大陆广阔无垠。
而我,伊利斯,一个会飞会变成蝙蝠的吸血鬼小孩,要继续我的“锄大地”大业了。毕竟,这就是我的生活呀——在漫长的黑夜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