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6:09:13

林昭明从西域回来时,已是次年春天。

西域的风沙把她的皮肤吹糙了些,但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她带回来的不止是三十六国的谢表,还有三个西域学生、两箱用拼音标注的各国语言手稿,以及一脑子“拼音国际化”的新想法。

这一日的朝会,本应以祥和收尾。西域三十六国的联名谢表与丰厚贡礼已呈于御前,皇帝对林昭明褒奖有加。就在鸿胪寺卿唱喏,准备退朝之际,礼部尚书柳成再次出列。

与以往的激愤不同,此刻的柳成面色沉静,甚至带着一种学者般的肃穆。他手中捧着的并非奏折,而是一卷用绸布仔细包裹、边角破损严重的古老书卷。

“陛下,老臣近日于故纸堆中,偶得前朝孤本残卷,乃是一佚名胡商所著的《万国音记》残篇。”柳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其中记录了一些西域乃至更西之地的异族文字发音符号。老臣不才,对照研究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他缓缓展开残卷,指向几处用朱笔圈出的、扭曲如蝌蚪的符号,又命人将林昭明的“拼音声母韵母表”大幅拓本悬挂于侧。

“诸位请看,”柳成的手指划过,“此胡商所记‘吐火罗’地之‘齿音符号’,与林女史所创拼音中的‘s’何其相似!此‘喉音符号’,与拼音之‘h’几近同源!更有数个韵母符号,亦能找到对应!”

朝堂上一片哗然!此前质疑拼音,多从“粗陋”“坏文脉”出发,而柳成此次,直接拿出了“实证”,将拼音与胡人(异族)文字符号关联起来,这是从根本上质疑其 “华夏正统性”!

柳成转身,目光如炬,直射林昭明,问出了诛心之论:“林女史,你这‘拼音’,与你声称所本的《切韵》《广韵》之反切古法,形制迥异。反倒与这胡商所记异族符号,形神皆似!敢问女史,你所创之术,究竟是我华夏正音之梯,还是……窃胡音之形而乱我夏声的‘非我族类’之谋?!”

“非我族类”四字,如惊雷炸响!这是比“巫蛊”更可怕、更根本的指控,直指文化认同与忠诚。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昭明身上,连帝座上的李承晏也微微前倾了身体。

林昭明深吸一口气,走出臣列。她先对皇帝一礼,然后走到那残卷与拼音表前,仔细观看。片刻后,她抬起头,脸上并无慌乱,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甚至惋惜的神情。

“柳尚书果然博闻强识,此残卷确为珍贵。”她先肯定了对方,随即话锋一转,“然,尚书只见其‘形似’,未解其‘神异’,更未明文字与语言流传之通则。”

“其一,人类发音器官相通,所发辅音、元音种类有限。无论华夏、胡商,描摹‘s’之擦音,线条自然趋近气流形状;记录‘a’之开口元音,符号易向敞开之形靠拢。此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非抄袭,实为人类对同一自然声音的近似描摹。若依尚书之见,莫非天下描绘太阳的图形皆源自抄袭?”

“其二,”她不给柳成反驳之机,语速加快,“拼音之根,绝非这些胡商符号。其声母、韵母体系,悉数源自《广韵》三十六字母与二百零六韵,经反切上下字归纳、简化、系统化而得。每一个拼音字母的选择与形状,皆有古音依据与便于书写之考量。”

她转身,面对百官,朗声道:“譬如这‘h’,源自‘晓’母,古音清喉擦音,选择此形,正是因其像气流自喉间呼出之状,且书写简易。这与胡商符号的相似,恰说明先民与胡商在记录同一种人类声音时,产生了智慧的共鸣,而非谁抄袭谁!”

“其三,”林昭明的声音陡然升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也是最有力的反证——若拼音真是‘窃胡音’,为何西域三十六国,反而视其为学习我华夏文字、记录其本国语言的至宝?联名谢表在此!”

她高举那份厚重的谢表,翻开其中一页,指向用拼音与于阗文、龟兹文并排标注的段落:“请看!他们用拼音准确地标注了汉字读音,更用拼音为其本无完善文字的语言注音、造词! 若拼音是‘胡音’,他们为何要用‘胡音’来学汉字?这岂非悖论?”

“真相是,”林昭明环视全场,一字一句,“拼音非胡非夏,它是一套基于汉语音韵规律、提炼出的科学注音工具。它如同算学中的数字,工匠手中的尺规,本身无分胡汉,唯看用于何种语言、为何种文明服务。用于汉语,它便是传承华夏正音之梯;用于他语,亦可成为沟通之桥。西域诸国用拼音学习汉字、记录己语,正是我华夏文明海纳百川、化育万方之气象的明证!”

“陛下!”林昭明最后向御座躬身,“柳尚书所疑,乃文化本位之警醒,其心可鉴。然,事实胜于雄辩。拼音之根,扎于《广韵》沃土;拼音之用,已获西域万民检验;拼音之效,在于利我百姓,通我文脉,彰我文明之自信与包容!它非但非‘非我族类’,恰是我族文明与时俱进、兼容并包之生命力的体现!”

朝堂之上,寂静无声,唯有她清越的声音回荡。

柳成脸色苍白,他拿着“形似”的武器攻讦,对方却还以“音理共通”、“体系源流”、“实际效用”与“文明高度”的组合拳,层层拆解,步步升华。尤其最后将拼音与“华夏文明生命力”挂钩,更是立于不败之地。

皇帝李承晏缓缓露出笑容,抚掌道:“好一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好一个‘文明生命力’!柳爱卿,考据之功不没,然林爱卿所言,更是格局所在。此事不必再议。拼音,乃我大梁士民智慧之结晶,文明传播之利器,此论定矣!”

柳成持着那卷残卷,僵立片刻,最终,深深一揖,默然退回班列。这一次,他眼中除了挫败,更多了一层深刻的震撼与反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穷究故纸,试图从故纸堆里找到击垮对方的证据;而对方,早已在创造新的历史,并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赢得了人心与文明的认同。

这场交锋,无关对错,唯见高下。

文教司的牌子挂上西偏殿大门那天,她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那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心里百感交集。

从浣衣局宫女到正五品教化使,再到执掌一司的正四品文教使,这条路她走了三年。

但现在,她有了正式的衙门、下属、预算——可以正大光明地搞事情了。

可她没想到,第一个要处理的“事情”,会这么……乌龙。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洒扫的小太监春生在整理西偏殿廊下的花盆时,在月季花盆底下发现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鬼画符。

“a-o,w-o,n-i,h-a-o?”

“j-i-n,t-i-a-n,t-i-a-n,q-i,h-e-n,h-a-o。”

“w-a-n,s-h-a-n-g,l-a-o,d-i-f-a-n-g,j-i-a-n。”

“m-i-m-a,b-u-y-a-o,g-a-o-s-u,b-i-e-r-e-n。”

春生不识字,但学了几个月拼音,勉强认出这是拼音写的句子。可拼出来的意思让他一头雾水,又觉得这藏头露尾的样子很可疑,赶紧把纸条交给了王德福。

王德福一看,脸色变了。他识字,但拼音只学了皮毛,拼得磕磕巴巴:“a-o……我?w-o……我?n-i……你?h-a-o……好?”

“我、你、好?”王德福眉头紧锁,“这什么暗号?”

他不敢耽搁,立刻把纸条呈给了李承晏。

李承晏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整顿漕运的奏折,接过纸条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他拼音学得扎实,几乎瞬间就拼出了完整内容:

“ao wo ni hao?”(嗷,我你好?)

“jin tian tian qi hen hao。”(今天天气很好。)

“wan shang lao di fang jian。”(晚上老地方见。)

“mi ma bu yao gao su bie ren。”(密码不要告诉别人。)

李承晏:“……”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晚上老地方见”“密码不要告诉别人”这几个关键词,让他警觉起来。东宫之内,用这种隐秘方式传递消息?

“在何处发现的?”他问。

“西偏殿廊下,第三个月季花盆底下。”王德福低声道,“藏得很隐蔽。”

李承晏沉吟片刻:“今日西偏殿有哪些人进出?”

“除了林女史和那几个翰林院编修,还有来送文书的鸿胪寺主事、工部两个书吏,另外……”王德福顿了顿,“周文渊周大人午后来过,说是找林女史讨教几个古音的拼音标注问题。”

周文渊?那位致仕的太子太傅、清流领袖?他之前可是坚决反对拼音的。

李承晏眼神微凝:“他现在何处?”

“已经走了,说改日再来。”

“派人暗中留意周府动静。”李承晏吩咐,“另外,今晚戌时三刻,带人去西偏殿廊下蹲守。孤倒要看看,这‘老地方’见的是谁。”

“是!”

戌时二刻,西偏殿廊下。

李承晏换了身深色常服,隐在廊柱阴影里。王德福带着两个身手好的侍卫,埋伏在花丛后。

月明星稀,廊下寂静。

戌时三刻到了。

无人出现。

戌时四刻,依然没有动静。

就在王德福怀疑是不是弄错了时间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根传来。

只见一个瘦小的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第三个月季花盆前,蹲下身,似乎往盆底塞了什么东西,然后迅速溜走了。

“追!”王德福低喝。

两个侍卫如离弦之箭扑出,片刻后拎着个挣扎的小太监回来了——正是春生。

李承晏从阴影中走出,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春生:“是你?”

“殿、殿下饶命!”春生扑通跪倒,“奴、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承晏声音冰冷,“那纸条是你写的?你要与谁在老地方见?”

“不是!不是奴婢写的!”春生快哭了,“是、是奴婢放的,但不是写给奴婢的!是……是帮人传递的!”

“帮谁?”

“是……是秋月姐姐!”春生哆哆嗦嗦道,“她和浣衣局的小顺子……好上了。两人都不识字,又怕被人发现,就用拼音写纸条,让奴婢帮忙传递。今天这张,是小顺子写给秋月的……”

李承晏:“……”

王德福:“……”

两个侍卫:“……”

闹了半天,是宫女太监的私相授受?还用的是拼音情书?

李承晏揉了揉眉心:“把纸条拿来。”

王德福从花盆底摸出新的油纸包。打开,又是一张拼音密信:

“q-i-u,y-u-e,j-i-e,j-i-e。”

“w-o,x-i-a-n-g,n-i,l-e。”

“m-i-n-g,t-i-a-n,w-a-n,s-h-a-n-g,z-a-i,c-i,d-e-n-g。”

“d-a-i,t-a-n-g,g-u-o,l-a-i。”(秋月姐姐,我想你了。明天晚上在此等,带糖过来。)

李承晏看着那句“带糖过来”,额角青筋跳了跳。

李承晏沉默半晌,忽然道:“去把林昭明叫来。”

林昭明被从被窝里挖起来,睡眼惺忪地赶到西偏殿时,看到的场景是这样的:

太子殿下黑着脸坐在廊下石凳上。

王德福和几个侍卫站在一旁,表情古怪。

小太监春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石桌上摊着两张拼音密信。

“这大半夜的……”林昭明打了个哈欠,“殿下,出什么事了?咦,这不是拼音吗?谁写的?”

李承晏把纸条推到她面前:“你教的拼音,成了私传情书的工具。”

林昭明凑近一看,拼读出来,没忍住“噗”地笑了:“哟,还挺浪漫。‘我想你了’,‘带糖过来’……这小顺子挺会啊!”

李承晏冷冷看她:“你觉得好笑?”

“啊不是不是!”林昭明赶紧正色,“严肃,这事很严肃!拼音是用来学习知识、传递重要信息的工具,怎么能用来……用来谈恋爱呢!太不像话了!”

她义正辞严地说完,又小声嘀咕:“不过能想到用拼音写情书,说明他们真学进去了,活学活用啊……”

李承晏:“林、晓、晓。”

“在!”林昭明立正,“殿下,我觉得这事吧,虽然性质不对,但也说明拼音确实实用、易学、保密性强!您想啊,两个不识字的人,靠拼音就能传递心意,这要是用在正途上……”

“比如?”李承晏挑眉。

林昭明眼珠一转:“比如军情传递!边疆将士用拼音写密信,就算被敌人截获,他们看不懂啊!而且拼音书写速度快,比汉字密文容易学!”

李承晏微微一怔。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角度。

“还有还有!”林昭明来劲了,“商队往来,账目记录,用拼音缩写又快又保密!比如‘丝绸’标SC,‘茶叶’标CY,外人看了懵,自己人一看就懂!”

她越说越兴奋:“甚至民间契约,可以用拼音标注关键信息,防止被人篡改!因为拼音的拼写规则固定,改一个字母读音就全变了,容易发现!”

李承晏看着桌上那两张幼稚的情书,又看看林昭明发光的眼睛,忽然觉得……好像真有道理?

“所以,”他缓缓道,“此事不仅不该罚,反而该赏?”

“那倒也不是!”林昭明赶紧摆手,“私自传递情书,违反宫规,该罚还得罚。但拼音本身没错啊!错的是使用方式!就像菜刀能切菜也能伤人,不能因为有人拿菜刀行凶,就禁止全天下用菜刀吧?”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事倒提醒我了——得赶紧编一本《拼音使用规范守则》!明确哪些场合能用,哪些不能用,怎么用才合规!”

李承晏沉吟片刻,对王德福道:“春生罚三个月月例,闭门思过三日。那个秋月和小顺子……按宫规处置,但不必声张拼音之事。”

“是。”

“至于你,”他看向林昭明,“三日之内,把《拼音使用规范守则》写出来。要详细,包括军事、商业、民间等各领域的使用规范。”

“遵命!”林昭明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李承晏起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你刚才说,拼音可以用来写情书?”

林昭明一愣:“啊?理论上……可以吧。虽然我不建议……”

“怎么写?”李承晏问得很认真。

林昭明:“???”

王德福和侍卫们:“!!!”

太子殿下问这个干什么?!

林昭明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就、就像刚才那样……用拼音拼出想说的话……不过最好别写‘带糖过来’这么直白,可以含蓄点……比如‘今晚月色很美’……”

“用拼音怎么写?”李承晏追问。

“j、j-in w-an y-u-e s-e h-en m-ei……”林昭明机械地拼出来,说完才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

李承晏点点头,似乎真的在记,然后转身走了。

留下林昭明在原地石化。

王德福凑过来,小声问:“林女史,殿下这是……”

“我不知道!”林昭明捂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春生跪在地上,小声却清晰地说:“殿、殿下……奴、奴婢觉得,这两张纸条,可能……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所有人都看向春生。李承晏挑眉:“哦?何以见得?”

春生咽了口唾沫,指着纸条上的拼音:“奴婢笨,刚学拼音不久……但林先生教过,每个人写字习惯不同。奴婢看这两张纸条上的声调符号,有点不一样。第一张纸条上的第二声(ˊ),起笔都喜欢带个小钩;而第二张纸条上的第二声,起笔是直的。还有,这个‘晚上’的‘上’(shàng),第一张的第四声(ˋ)点得很重,像个顿点;第二张的就轻飘飘的,是个小点。”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秋月姐姐跟奴婢一块儿学的拼音,奴婢常见她写字,她标声调……更像第二张的样子。第一张,笔迹虽然故意歪扭,但有些小习惯,不像宫女,倒像是……像是常用毛笔的读书人,手腕力道不一样。”

“殿下,这……”王德福憋着笑,“怎么处置?”

李承晏闻言,神色骤然严肃。立刻命人暗中监视秋月、小顺子及可能接触的文人。顺藤摸瓜,竟发现有人利用宫人拼音情书这种看似儿戏的方式,在传递科场试题的代号和买卖信息!第一张纸条,正是试探和混淆视听之用。一场潜在的科场舞弊案,竟因一个小太监对拼音笔迹的细致观察而被意外揭开序幕。

春生因此立功,不再只是普通小太监。李承晏赞其“心细如发,于微末处见真章”,林昭明更感慨“教学相长,学生亦可为师”。王德福看着这个以往沉默寡言的小同乡,眼中也第一次有了激赏的光芒。

西域归来的林昭明,迅速被文教司如山的事务淹没。那本《西域攻略》被她妥善收在书房最常用的抽屉里,偶尔翻阅,指腹摩挲过封皮上轻微的磨损和沙尘痕迹,总会想起大漠孤烟和三十六国学子亮晶晶的眼睛,以及……最后一页那句“平安归来”。至于那张一时冲动塞进去的小纸条,早已被她埋在了记忆深处,几乎遗忘。

这日午后,李承晏(此时已登基为帝)难得有暇,亲至文教司巡视。林昭明正在外间与几位翰林编修争论某个边塞方言的注音问题,吵得面红耳赤。

李承晏没让人通传,独自走进了她里间的小书房。书案上一片狼藉,堆满了各地方言记录、拼音修订稿。他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那本熟悉的、略显旧色的《西域攻略》上。它被摊开在案头,正翻到记录龟兹国风俗的那一页,旁边还有林昭明新写的注释。

他信步走过去,拿起册子,随意翻看。里面多了许多她沿途的批注、见闻,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仿佛能看到她伏案疾书或于驿馆灯下思索的模样。当他翻到近乎封底处,准备合上时,一张夹在深处、因册子频繁开合而微微滑出的、极其单薄的小纸条,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无声地掉在了紫檀木的书案上。

李承晏一怔,弯腰拾起。

纸条很小,折叠的痕迹很深,边缘已有些毛糙。他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工整却略显小心翼翼的拼音笔迹:

“jīn wǎn yuè sè hěn měi。”

没有汉字,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仿佛时空骤然凝固。

所有声音褪去,外间的争论、窗外的风声,瞬间遥远。李承晏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捏着纸条的指尖微微收紧。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这七个拼音上,脑海中几乎立刻回溯到那个遥远的午后——东宫书房,她被他问得脸红,仓促间写下这句“示范”,还嘟囔着“要含蓄点”……

含蓄?

原来,她把这份“含蓄”,悄悄藏进了这本注定要陪伴她穿越风沙、跋涉万里的书里。在他写下“平安归来”的期盼时,她也偷偷埋下了一句无人知晓的、关于“月色”的叹息。

她是在何时写下它的?出发前夜?还是在西域某个想家的夜晚?她写下时,是何种心情?期待他发现,还是怕他发现?

无数疑问和一种极其汹涌而陌生的情感冲击着他。这薄薄一纸,比西域三十六国的联名谢表更让他心神震动。这是一种隐秘的交付,一个跨越山河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密码。

“陛下?”林昭明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她结束了争论,抱着一摞新文书进来,“您怎么来了?哦,我在跟他们吵那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年轻的帝王正站在她的书案旁,手里拿着那张她早已遗忘的、来自一年前某个恍惚瞬间的小纸条。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也照得那张泛黄的纸条无比清晰。

林昭明的脸“腾”地一下红透,怀里的文书差点脱手。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完蛋了的轰鸣。

李承晏缓缓抬眸,看向她。他的眼神极其深邃复杂,仿佛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之下涌动着滔天的巨浪。他举了举手中的纸条,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让她心尖发颤的磁性:

“林爱卿。”

“……臣在。”林昭明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解释一下。”他的目光锁住她,一字一顿,“这‘今晚月色很美’的功课,为何现在才交?”

林昭明:“……”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可以煎鸡蛋,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时光倒流回去掐死那个一时冲动的自己。

李承晏看着她窘迫得无处遁形的模样,看着她连脖颈都染上绯红,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浪潮,终究化为了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柔和。他没有再追问,而是将那张纸条,重新、极其郑重地,夹回了《西域攻略》的扉页之下,与他自己写下的“平安归来”紧紧挨在一起。

然后,他合上册子,将它轻轻放回原处。

“文教司事务虽重,”他转身向门外走去,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留下了一句低沉的话,“也莫要总是……熬夜。”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林昭明仍僵立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如同擂鼓。她猛地扑到书案前,翻开《西域攻略》,看到那张失而复得(或者说曝光于天日)的纸条,正安然躺在“平安归来”旁边。

她捂住脸,哀鸣一声,滑坐在椅子上。

完了。

被发现了。

而且……他好像,没有生气?

一种比羞愧更汹涌、更陌生的悸动,悄然漫上心头。

拼音密信乌龙案虽然以闹剧收场,却意外促成了两件大事:

第一,《拼音使用规范守则(试行版)》迅速出台,明确了拼音在军事密信、商业速记、民间契约等领域的合法应用规范。兵部尚书拿到规范后如获至宝,立刻着手在边疆军中试点拼音密信系统。

第二,周文渊再次登门了。

这次,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没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来到文教司,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说文解字》。

“林女史,”周文渊开门见山,“老夫今日来,是想请教——拼音能否用来研习汉字本源?”

林昭明刚熬了一夜写规范,困得眼皮打架,听到这话瞬间清醒:“周大人您是说……”

“老夫那日见你教小太监识字,不仅教读音,还讲‘江’‘河’‘湖’‘海’皆从‘水’,‘跑’‘跳’‘跃’皆与‘足’有关。”周文渊翻开发黄的《说文解字》,“此书以部首归类,讲解字形字义,与拼音结合,是否能让初学者更快理解汉字构造?”

林昭明眼睛亮了:“当然可以!拼音解决‘怎么读’,字形字义解决‘为什么这么写’!比如教‘休’字,可以标拼音xiū,同时讲解‘人靠在树旁休息’的象形意思!”

她来了精神,抓起炭笔在纸上边写边讲:“还有‘武’字,止戈为武,标音wǔ,讲字形是‘止’(脚)和‘戈’(武器)的组合,本义是持戈行进,引申为军事、勇猛——这样学,既会读,又懂意思,还知道文化内涵!”

周文渊听得连连点头,老眼放光:“妙!妙啊!如此一来,拼音非但不会‘毁汉字’,反而能成为入门的阶梯,引导学子深入汉字堂奥!”

他忽然起身,对林昭明深深一揖:“林女史,老夫先前迂腐,对拼音多有误解。今日方知,此术实为汉字传承之良助!请受老夫一拜!”

林昭明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周大人使不得!您能这么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周文渊直起身,激动道:“老夫愿为拼音正名!我这就去联络故旧门生,编写一套《拼音标注说文解字启蒙读本》!让蒙童从识字之初,便知汉字之妙!”

他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带着几个同样“真香”了的老翰林,泡在了文教司。一群平均年龄六十往上的老先生,围着拼音表争论哪个注音更准确,哪个字形讲解更生动。

最逗的是,周文渊为了验证拼音对古音研究的帮助,非要拉着林昭明复原《诗经》的古音读法。

“《关雎》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据古音学家考,先秦时‘鸠’‘洲’皆押幽部,读音相近。”周文渊指着泛黄的书页,“用拼音可否拟构?”

林昭明头大如斗:“周大人,古音拟构是专业语言学问题,我这点皮毛……”

“试试!试试嘛!”周文渊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林昭明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根据有限的音韵学知识,用拼音尝试标注了一个大概的古音读法:

“guān guān jū jiū,zài hé zhī zhōu”(现代读音)

“grōn grōn tsyō kyw,dzə’ gâi tyə t-yōw”(拟构上古音,用拼音近似表示)

周文渊照着拼读,虽然怪腔怪调,却兴奋得胡子直翘:“像!有点像!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当即决定,要在《拼音标注说文解字》后面加个附录,专门用拼音拟构常用古诗词的古音读法,“让今人也能略窥先民吟咏之韵!”

消息传开,原本还在观望的一些老学究坐不住了——连周文渊这种清流领袖都下场了,拼音怕是真的有点东西?

于是文教司的人越来越多。有来讨教的,有来质疑的,有来偷师的。林昭明忙得团团转,却也乐在其中。

李承晏某日过来“视察”,看到周文渊正拉着一个年轻编修,激情讲解“拼音如何助力训诂学”,而林昭明趴在桌上补觉,脑袋边还摊着写了一半的《万国音标修订方案》。

他示意王德福别吵醒她,拿起那份方案看了看。

字迹虽然潦草,但条理清晰,每个新增符号都有详细说明和用例,甚至还画了发音部位示意图。

翻到最后一页,角落有一行小字:

“hàn zì hěn měi,pīn yīn zhǐ shì mén。wǒ yào ràng gèng duō rén tuī kāi zhè shàn mén,kàn jiàn lǐ miàn de fēng jǐng。(汉字很美,拼音只是门。我要让更多人推开这扇门,看见里面的风景。)”

李承晏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旁边添了一行:

“nǐ yǐ jīng tuī kāi le hěn duō shàn mén。(你已经推开了很多扇门。)”

写完,他把纸张轻轻放回原处,转身离开。

窗外蝉鸣声声。

廊下,周文渊还在激昂陈词:“汉字如浩瀚星海,拼音便是舟楫!乘舟入海,方能见星汉灿烂!”

桌上,林昭明在睡梦中,嘴角微微扬起。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汉字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眼睛。

【腊月初三,雪。

截获“拼音密信”,严阵以待,以为细作。

彻查竟为宫女太监私传情话:“秋月姐姐,带糖来。”

……孤与王德福相顾无言。

更奇者,此女竟由此悟出“军情密信”“商贾速记”之法。

孤问“情书如何写”,彼女脸红如霞,拼“今晚月色美”。

失言矣。

当批奏折百份以忘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