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宿舍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斑。
林小墨已经醒了很久。她换上了一身符合这个世界大学生审美的衣服——浅蓝色的棉质衬衫,米白色的及膝半身裙,款式简单,颜色素净。长发被她笨拙地扎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两侧,平添几分柔和。镜中的女孩看起来干净清爽,只是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紧绷。
“过目不忘”的效果已经消失,但昨晚强行塞进大脑的那些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那些混乱的假说、空泛的理论、矛盾的数据——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里。她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昨晚就准备好的、装着笔记本和笔的帆布包。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了宿舍的门。
走廊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女生走过,低声谈笑着,讨论着昨晚的剧集、新出的化妆品,或者即将到来的某个校园活动。空气里弥漫着年轻生命特有的、轻松又略带浮躁的气息。这一切都如此“正常”,正常到让林小墨有种恍惚的错觉。
但当她路过一面光洁的墙壁时,余光瞥见墙上贴着的某张社团招新海报,上面用花体字写着“探索未知,揭秘被掩盖的起源!古文明研究协会欢迎你!”,配图却是一个风格混杂、不伦不类的金字塔与飞碟的合成图案。
她的心沉了沉。
这就是“常识”。一个建立在流沙上的、扭曲的常识。
她混入人流,凭着原主记忆里的零星印象和路标的指引,朝着教学楼走去。云京大学的校园比她想象的更大,建筑风格混杂,有些是古朴的红砖楼,有些则是线条冷硬的现代玻璃幕墙结构,仿佛也映照着这个文明认知的割裂与拼凑。
《古代文明概论》的教室在一栋老式教学楼的三层。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和她一样的一年级新生。气氛有些散漫,有人低头摆弄通讯器,有人小声聊天,也有人摊开崭新的课本,脸上写着迷茫。
林小墨找了个靠窗、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既能看清讲台,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她默默观察着周围的同学,试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和神态中捕捉更多关于这个专业、这个世界的真实信息。
“……听说这门课的王教授特别严,最喜欢点名提问。”
“严又怎么样?历史系,呵,毕业了能干嘛?去博物馆当解说员?还是去中学教这些谁也说不清的东西?”
“我爸非要我报这个,说什么底蕴深厚……我看是深不见底的坑。”
“别提了,我昨晚翻了翻教材,差点睡着。全是‘可能’、‘或许’、‘不排除’……到底有什么是确定的?”
“确定的就是我们四年后可能不好找工作。”
自嘲、无奈、敷衍、茫然。这就是历史系新生们的普遍心态。林小墨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在这样的环境里,想要“复原历史”,听起来更像天方夜谭了。
上课铃响起。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中山装的老者,夹着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皮质公文包,步履稳健地走上了讲台。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面容清癯,皱纹深刻,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有神。
教室里稍微安静了一些。
“同学们好。我是王守拙,这学期《古代文明概论》的主讲教师。”老者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旧式文人的腔调,瞬间压住了教室里残余的嘈杂。“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很多人选择这个专业并非出于热爱,甚至对‘历史’二字充满疑虑。因为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片迷雾。”
他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核心矛盾。
“我们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那些沉默的石头、破碎的陶罐、残损的壁画,究竟诉说着怎样的故事。我们现有的理论,”他拍了拍讲台上那本崭新的、装帧精美的通用教材,语气平淡无波,“就像用一堆形状各异的碎玻璃,去拼凑一面完整的镜子。每一片碎玻璃或许都折射了一点光亮,但它们永远无法还原镜子本身。”
教室里鸦雀无声。有些学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似乎没料到教授会如此直白地否定教材和主流认知。
王教授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但这就是我们历史学者存在的意义。不是在已知的殿堂里沾沾自喜,而是在未知的荒野上,做第一个点火的人。哪怕那火光微弱,只能照亮脚下寸土,也强过永远在黑暗里重复错误的臆想。”
林小墨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这位老教授,似乎和那些编纂荒谬教材的人不太一样。他清楚困境,却不甘于沉溺其中。
“今天,我们不谈那些宏大的假说。”王教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实证”。“我们从最基本的方法论讲起。如何观察,如何记录,如何从最微不足道的实物痕迹中,寻找逻辑的线索。历史,首先是一门关于证据的学问,而不是空想的学问。”
他开始讲述田野考古的基本规范,器物类型学的初步概念,地层学的意义。这些内容,在前世是考古学的入门常识,但在这个世界,从王教授口中讲出,却显得格外扎实、珍贵,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因为这与教材上那些天马行空的“起源假说”背道而驰。
林小墨认真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要点。她发现,王教授所讲的这些方法论,虽然基础,但方向是正确的。只是受限于这个世界的实物证据极度匮乏且混乱,这些方法犹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以构建出完整的图景。
课上到一半,王教授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有哪位同学可以举例说明,在我们已知的、有限的出土物中,有哪些特征可以被认为是‘有意制作’的痕迹,而非自然力或偶然形成的?”
问题抛出,教室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面面相觑。教材上罗列了一堆“可能用于祭祀的奇石”、“疑似古代工具的骨片”,但具体如何判断“有意”,语焉不详。
林小墨低着头,看着笔记本。她脑海中瞬间闪过的例子太多——旧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新石器时代的磨制痕迹,青铜器上的范线,陶器上的轮制旋纹……但这些,在这个世界,要么未被发现,要么发现了也无法解读。
她不能回答。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又被轻轻推开。
和昨天一样的场景。那个清冷的身影再次出现,米白色的套裙,绾起的长发,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白微微。
她走到讲台边,对王教授低声说了两句。王教授点点头。
白微微转过身,面向教室。她的目光依旧没有什么焦点,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扫过全场,但林小墨却觉得,那视线似乎在自己身上若有若无地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
“打扰王教授上课。补充通知,学校图书馆三层的‘特藏阅览室’本周起,每晚七点到九点对历史系学生开放,可以借阅部分非公开的考古发掘报告副本和早期学术手札。需凭学生证预约,每次限两小时。”她的声音清晰冷冽,如同冰泉滴落,“有兴趣深入实证研究的同学,可以关注。”
说完,她对王教授微一颔首,转身离开。来去如风,除了留下一条有用的通知,没有多看任何一个学生一眼。
但这条通知,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小墨的心湖。
特藏阅览室?非公开的考古报告?早期学术手札?
这些,可能蕴含了比通用教材更接近真实、或者至少更接近“原始混乱”状态的信息!或许是这个世界的前辈学者们,在直面那些无法理解的实物时,最原始、未加太多臆测的记载。
她必须去看看。
王教授似乎对白微微带来的通知并不意外,继续他的讲课。后半节课,他开始展示一些投影图片——模糊的遗址照片,难以辨认的刻痕拓片,奇形怪状的出土物。
“大家看这张石刻拓片,出自西岭山区的某个洞穴。注意这些交错的不规则线条。”王教授指着投影上的一团乱麻般的痕迹,“教材上倾向于将其解释为‘原始先民对雷电气象的恐惧表达’。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线条的走向、交汇点的深度,以及同一岩壁上其他更清晰的动物刻画风格……”他顿了顿,“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这很可能只是地质构造运动产生的天然裂痕,后期或许被古人无意中利用或加深,但其本身,并非有意识的‘创作’。”
他在教他们“祛魅”,教他们谨慎,教他们尊重实物本身,而不是急于套用现成的、浪漫化的解释。
林小墨听得越发认真。这位王教授,或许是目前为止,她在这个世界遇到的,最接近真正历史学者的人。他的态度和方法,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希望。
下课铃响。
王教授收拾东西离开,学生们也纷纷起身,教室里重新嘈杂起来。
林小墨慢吞吞地整理着书本,心里盘算着今晚就去图书馆预约。她需要更多“原材料”,来印证她脑海中那个庞大的、沉默的史实框架。
“喂,林小墨,对吧?”
一个带着些许笑意、尾音微微上扬的清脆声音,突兀地在她身侧响起。
林小墨手指一僵,抬起头。
课桌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栗色的长卷发,明媚艳丽的五官,桃花眼里流转着骄矜又好奇的光芒。不是叶倾心是谁?
她今天没穿那身惹眼的风衣,而是一套剪裁合体的浅灰色学院风套装,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出众,在刚刚下课、略显凌乱的人群中,格外的醒目。几个还没离开的男生已经偷偷看了过来。
“叶……叶同学?”林小墨迅速垂下眼睫,声音细弱,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讶和面对“大人物”的不安。她记得白微微的提醒,也记得这位大小姐昨天那“除了石头就是无趣的人”的评价。
“记性不错嘛。”叶倾心似乎很满意她立刻认出了自己,很自然地在她旁边的空座位坐了下来,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昨天在那么个破地方没看清,今天仔细一看,你还真是……挺好看的。”她的夸奖直白得近乎冒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品评意味。
“谢……谢谢。”林小墨把头埋得更低,耳根配合地泛起一点薄红。心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她怎么在这里?历史系的课,她一个明显非本专业、甚至可能非本校的千金小姐,跑来干嘛?专门来找自己?
“别那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叶倾心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她桌上记得工工整整、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简单标注的笔记,眉梢一挑,“哟,笔记记得这么认真?看来是真对王老头讲的这些……‘实证’感兴趣?”
她说到“实证”两个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王教授讲得很清楚……”林小墨避重就轻。
“清楚是清楚,但有什么用呢?”叶倾心撇撇嘴,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丝淡淡的、昂贵的香水味,“一堆破石头烂骨头,看来看去也看不出朵花来。我爸爸还说让我多了解历史,陶冶情操,我看是越陶越闷。”
林小墨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笔记本合上,放进帆布包,做出要离开的姿态。
“哎,别急着走啊。”叶倾心伸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帆布包带上。那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昨天白导员不是说了,图书馆开了个什么特藏室?听起来有点意思。你对那里面的东西,感兴趣吗?”
林小墨心里一紧。她怎么知道白微微的通知?她当时明明不在教室里。难道……
“我……我只是个新生,那些深奥的东西,可能看不懂。”她小声说。
“看不懂可以学嘛。”叶倾心收回手,指尖不经意似的划过林小墨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正好,我也想去看看,那些被藏起来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样。一起?”
这不是邀请,这几乎是通知。
林小墨抬起眼,飞快地瞥了叶倾心一眼。对方脸上依旧挂着明媚的笑容,眼神却亮得有些逼人,那里面除了好奇和任性,似乎还隐藏着别的、更深的东西。她在试探什么?还是仅仅因为无聊,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新找到的、有点特别的“玩具”?
无论哪种,此刻的林小墨都没有太多拒绝的余地。过分抗拒,反而显得可疑。
“……好,好的。”她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
“那就这么说定了。”叶倾心满意地笑了,站起身,栗色的卷发随着动作荡开一个优美的弧度,“今晚七点,图书馆门口见。可别放我鸽子哦,林小墨同学。”
她说完,也不等林小墨回应,便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教室,留下淡淡的香风,和周围几道含义不明的注视。
林小墨缓缓吐出一口气,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
王教授的课,让她看到了一丝治学的微光。
白微微的通知,给她打开了一扇可能获取关键信息的门。
而叶倾心的突然介入,则像是一道不可预测的变量,带着炫目的光彩和潜在的风险,强行搅入了她刚刚计划好的、谨慎低调的探索之路。
今晚的图书馆特藏室之行,恐怕不会平静了。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烈,校园里绿树成荫。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而她,这个拥有着惊世秘密的“历史系女生”,正被这暗流,一步步推向舞台中央。
无论愿不愿意,她与这个时代,与那些即将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羁绊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