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就放在书桌上，压在几张空白的稿纸上。
宿舍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着这方寸之地。林小墨已经盯着它看了近一个小时。她没有立刻动用“博物辨识”技能深入探查，也没有急于动手测量记录。只是看着。
粗糙的、暗灰色的陶质，夹杂着肉眼可见的粗砂粒。不规则的断茬，边缘已经磨损得圆钝，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流徙和摩擦。正面那个由几道弯曲短线组成的符号，在灯光下显得沉默而顽固。翻过来，背面那几组浅淡的平行划痕，更像是时光无意间留下的轻吻，几乎要融入陶土本身的纹理。
这就是历史的碎片吗？如此微小，如此脆弱，承载的却可能是一个早已湮灭的族群，一次微不足道的标记，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
她伸出手指，没有触碰，只是悬停在陶片上方。冰凉的、属于远古的气息，仿佛透过空气传递过来。
“遗物之语……”她在心中默念任务名称。它要告诉她什么？
林小墨定了定神，开始工作。
首先，她找来一把学生用的塑料直尺和一块从画图课顺来的小型放大镜——这是她目前能准备的最“专业”的工具了。她小心地将陶片放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轻轻勾画出它的轮廓和正反两面主要特征的相对位置。
然后，她集中精神，激活了“博物辨识”技能。
世界在她眼中瞬间变得不同。陶片上每一粒砂砾的凸起，每一道细微的裂纹，符号按压时边缘泥土被挤出的细微褶皱，背面划痕末端因工具抬起而形成的几乎不可见的顿点……无数细节如同被放大镜聚焦又解析，涌入她的感知。不仅如此，一种模糊的“感觉”也随之而生——陶土的粗粝感，烧制时火力不均导致的局部色差暗示的受热过程，符号按压时那一下的“决心”与“稳定”，背面划痕添加时的“随意”与“重复”……
她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
观察对象：夹砂灰陶残片（叶氏收藏，暂借研究）
观察时间：……
观察工具：肉眼、10倍手持放大镜、直尺
一、宏观形态：
大致呈不规则四边形，最长边约7.2厘米，最短边约4.1厘米，平均厚度约0.8厘米。
断面呈层状剥离状，为典型低温陶器断裂特征。所有边缘均有不同程度磨圆，非新鲜断裂。
二、陶质与工艺：
陶土淘洗不精，内含大量粒径不均的石英砂及少量云母片。砂粒最大者直径超1毫米。
手制痕迹明显，内壁可见指纹状抹平凹痕（局部）。器表未经细致修整，留有刮抹不平整处。
烧制温度较低（推测低于800℃），陶胎疏松，断面气孔较多且大小不一，颜色不均，局部可见黑芯（烧制时氧化不充分所致）。
三、符号痕迹（正面）：
位于残片较宽一端，距边缘约1.5厘米。符号由4-5道弧线构成，似抽象植物叶脉或简化动物轮廓（存疑）。
痕迹为阴文，系陶土未干时以圆形钝头工具（可能为细枝、骨管或石棒）按压形成。按压深度约1-2毫米，边缘有轻微泥料挤出隆起。
符号线条连贯，无中断或修改迹象，表明为一次性、有意按压完成。
四、划痕痕迹（背面）：
位于残片另一面相对平整区域，由五组大致平行的短划痕组成，每组约3-5道划痕。
划痕极浅，深度不足0.5毫米，需侧光仔细观察。工具尖端较锐利（可能为燧石片、骨锥或硬木刺）。
划痕与正面符号制作痕迹相比，工具类型不同，施力方向与角度有异。且划痕有部分叠压、穿越陶片表面细微裂纹的现象，推测其形成时间晚于符号，甚至可能晚于陶器烧制完成后的初期使用阶段。
五、初步分析与疑问：
此陶片属于典型低温手工夹砂陶，工艺原始，符合早期陶器特征。具体年代无法断定，但应早于轮制、较高火候陶器普及阶段。
正面符号具有明确“制作标识”特征，可能代表制作者、使用者、家族、氏族或某种特定功能（如祭祀器）的标记。
背面划痕规律性明显（五组），高度疑似原始计数符号（tally marks）。若此推测成立，则表明该器物可能被用于与“计数”相关的活动（记录数量、时间、事件次数等）。其晚于正面符号的特性，暗示该器物可能经历不同阶段的使用或所有权变更。
关键疑问：
a) 符号与划痕是否属同一文化系统？是否同期？
b) 计数内容为何？与器物本身功能（储物？炊煮？祭祀？）有何关联？
c) 陶片原器型为何？现有残片在原器上位置？
d) 其出土地点（据叶倾心言为南方山村）是否为其原生环境？有无可能为流转品？
写到这里，林小墨停下笔，眉头紧锁。“高度疑似原始计数符号”这一行字，像带着某种魔力，在她脑海中盘旋。如果这个判断正确，那么这块小小的陶片，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标记”，而是一段被凝固的“记录”，一个原始思维的物证。
这意义太重大了。在这个历史断层的世界，任何指向明确“计数”行为的早期实物，都可能颠覆现有认知——这意味着更复杂的社会组织、经济活动或精神世界。
她该把这个分析写进给叶倾心的“报告”吗？如果写了，叶倾心会是什么反应？进一步的好奇？更深的试探？还是别的？
而系统的“遗物之语”任务，要求是“成功解读至少一件蕴含有效历史信息（需系统判定）的本世界实物遗存，并形成书面分析”。她现在的观察笔记，算“书面分析”吗？算“成功解读”吗？
她尝试在脑海中呼唤系统，提交这份观察笔记作为任务完成依据。
【滴！检测到宿主提交‘遗物之语’任务相关分析报告。】
【正在判定‘解读’有效性……】
【判定中……】
【分析报告逻辑清晰，观察细致，推论合理，符合当前世界认知框架。】
【检测到分析中包含对‘疑似原始计数符号’的关键性推论。该推论触及本世界历史认知空白点。】
【判定：分析报告有效，完成‘初步解读’。】
【‘遗物之语’任务完成！】
【获得奖励：随机奖励×1，积分×200。】
【是否现在抽取随机奖励？】
完成了！林小墨心中一喜。系统认可了她的分析，虽然只是“初步解读”，但足以证明方向正确。
“抽取！”
意识中光芒一闪，轮盘飞速转动后停下。
【获得奖励：技能体验卡·灵光一现（24小时）×1。】
【灵光一现（主动）：使用后，在接下来24小时内，宿主在进行逻辑推理、线索关联、破解谜题时，有较高概率触发直觉性灵感，获得关键性提示或突破方向。注意：灵感基于已有信息和宿主认知，非无中生有。】
直觉性灵感？关键提示？这简直是研究神器！尤其是在面对这种线索匮乏的难题时。林小墨毫不犹豫，立刻在心中默念：“使用技能卡【灵光一现】！”
一股清凉的气息仿佛自头顶灌入，瞬间流遍全身。大脑似乎变得格外清明，思维运转速度也快了一丝。她知道，接下来的24小时，是她破解陶片秘密的黄金时间。
技能卡已经使用，任务也已完成，但林小墨知道，这只是开始。她需要更深入的“解读”，不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也是为了应对叶倾心，以及……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更多目光。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陶片上。在“灵光一现”的加持下，她盯着那些背面的划痕，一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
五组划痕。每组三到五道。这个数字，有没有特殊含义？
在前世，许多早期文明中，“五”是一个常见的基数单位（五根手指）。但这里的划痕是分组呈现的，五组。会不会是记录了一个以“五”为单位的数量？二十五？还是说，组数本身就有意义？比如，记录了五次某种周期性事件（如狩猎、采集、祭祀）？
她又看向正面的符号。那抽象的、似乎带着某种韵律感的弧线组合。在“灵光一现”的作用下，她不再仅仅将其看作一个孤立的标记，而是尝试将其与背面划痕联系起来。
如果正面符号代表的是某个“主体”（个人、家族、图腾），那么背面的划痕，是不是对这个“主体”某方面情况的记录？
比如：归属于这个符号的个体或群体，完成了五次某种成就？或者，拥有五件某种物品？甚至……进行了五次交易？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她迅速在笔记本上画出符号和五组划痕的简图，并尝试用不同的逻辑进行关联推演。
时间在专注的思考中飞速流逝。等她感到眼睛酸涩，抬起头时，才发现已经深夜。窗外，校园早已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点灯光。
她小心地将陶片用软布重新包好，锁进抽屉。摊开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各种假设、箭头和问号。虽然没有得出确定结论，但在“灵光一现”的帮助下，她感觉自己的思路被打开了许多，不再局限于简单的“这是什么”，而是开始思考“它可能反映了什么样的行为和社会关系”。
这，或许就是“解读”的真正开始。
接下来几天，林小墨的生活被填得满满当当。
白天，她奔波于课堂、图书馆和系资料室之间，如饥似渴地补充着白微微书单上那些关于古代工艺、原始技术、考古学方法论的基础知识。她必须尽快让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专业知识”看起来像样。
晚上，则是在宿舍里研究陶片，整理分析思路。她利用“灵光一现”的最后有效时间，又对陶片的几个细节进行了更深入的推敲，比如符号按压工具的可能的直径和硬度范围，划痕工具的尖端角度可能反映的材质等。这些细节看似琐碎，却可能在将来与其他发现进行比对时发挥关键作用。
她按照对叶倾心的承诺，开始准备一份“初步分析报告”。这份报告比她自己那份更简略，去掉了过于专业的描述和存疑的推测，重点突出了“手工低温夹砂陶”、“有意按压符号”、“背面规律划痕可能为计数标记”这几个核心点，并谨慎地提出了“可能反映早期人类标记与计数行为雏形”的推测。她反复修改措辞，确保其既体现一定的观察分析能力，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符合一个“被白微微指导过的、有潜力的低年级学生”应有的水平。
周五下午，她收到了白微微的校内通讯，通知她下周一下午三点，到历史系小会议室参加“低年级学术培育项目”的启动会。消息很简短，没有更多细节。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叶倾心的通讯也来了。
“小墨墨，报告写得怎么样了？我可是迫不及待想听听你的‘高见’了。”叶倾心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叶……倾心，”林小墨还是不太习惯直呼其名，“初步的分析整理好了，但很多地方还不确定。”
“没关系，有想法就行。明天周末，你有空吗？老地方，‘云间茶语’，下午三点，我等你。” 叶倾心直接定了时间地点，依旧是那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好。”林小墨应下。该来的总要来。
周六下午，林小墨提前十分钟到了“云间茶语”。今天叶倾心订了一个更僻静的包厢。她到的比林小墨还早，已经泡好了一壶茶，茶香袅袅。
“来啦？坐。”叶倾心今天穿了一身休闲的米白色针织套装，栗色卷发松松挽起，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些居家的柔和。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
林小墨在她对面坐下，从包里拿出那份准备好的报告，双手递了过去。“这是我整理的一些观察和初步想法，很不成熟，你……看看就好。”
叶倾心接过来，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先给她倒了杯茶。“不急，先喝口茶。为了这点东西，没少熬夜吧？”她的目光在林小墨眼下淡淡的青黑上扫过。
林小墨微微低头，捧起温热的茶杯。“还好。”
叶倾心这才翻开报告。她看得很认真，速度不快，偶尔会停顿一下，似乎在思考。包厢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林小墨小口啜着茶，眼睛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里却有些忐忑。这份报告是她精心斟酌过的，不知道能否让叶倾心满意，又会不会暴露出超出预期的信息。
大约过了十分钟，叶倾心合上了报告。她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那双桃花眼深深地看着林小墨。
“手工低温夹砂陶……有意按压符号……规律划痕可能为计数标记……”她缓缓念出报告中的几个关键词，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敲击，“‘可能反映早期人类标记与计数行为雏形’。这个结论，很有意思。比我想象的，要大胆一些。”
她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与林小墨的距离，声音压低了些：“告诉我，小墨墨，得出这个‘可能计数’的结论，是基于你从书上看来的理论，还是……你真的‘觉得’，那些划痕，就是在数数？”
又来了。这种直指核心、带着探究的提问方式。
林小墨迎着她的目光，这次没有完全躲闪。“都有。我查了一些关于早期人类行为研究的资料，有提到过利用刻痕记录的现象。然后，再看那些划痕，它们分组的方式，每道划痕的深浅和间距的相似性……我觉得，不像是无意义的乱划。所以，就做了这个推测。”
她将理由归结于“查阅资料”和“个人感觉”，这是最安全也最合理的解释。
叶倾心听完，没有立刻评价。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斟酌什么。过了片刻，她才转回头，语气变得有些悠远：
“我爷爷说过，有些老东西，看久了，会觉得它们在‘说话’。不是用声音，是用它们身上的每一道痕迹，每一个缺口。”她看向桌上的报告，“你这报告里写的，有点这个意思了。不是死板地描述它‘是什么’，而是试着去猜它‘经历过什么’。”
她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推回林小墨面前。“报告我收下了，写得不错。比我认识的那些所谓专家，写得像人话。”她笑了笑，但笑意未达眼底，“不过，这东西的来历，我后来又打听了一下。”
林小墨心一紧，屏住呼吸。
“那个小山村，几十年前发过一次山洪，冲垮了不少老房子。这块陶片，就是在清理一处被冲垮的老屋地基时，从很深的土层里翻出来的。跟它一起的，还有几块类似的碎陶片，和一些看不出形状的烂石头。不过，其他东西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就这块因为花纹特别，被我爷爷留了下来。”叶倾心慢慢说着，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地方，很偏，地图上都快找不到了。村里的老人说，祖辈传下来，那地方古时候好像是个什么‘祭石头’的地方，后来才慢慢有人住。”
祭石头？林小墨立刻捕捉到这个信息。结合遗址石砫的分布和可能的祭祀功能……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所以，”叶倾心身体向后靠，重新拉开距离，恢复了那种略带慵懒的语气，“如果这真是‘古人’的东西，那它可能不是日常用的锅碗瓢盆。你说，什么人，会在祭祀用的东西上，刻记号，数数儿呢？”
问题再次升级，指向了器物功能和符号意义的结合。
林小墨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叶倾心给出的新信息，让陶片的背景一下子变得具体，也更具想象空间。祭祀场所……计数……记录祭祀次数？记录祭品数量？还是某种与祭祀相关的周期性活动？
“也许……是记录祭祀的次数？或者，记录用了多少祭品？”她试探着说，依旧保持谨慎。
“次数……祭品……”叶倾心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听起来，像是个很细心、也很虔诚的人，或者一群人。你觉得呢？”
“可能吧。”林小墨无法给出更多。
叶倾心没有再追问。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下周一，你们历史系是不是有个什么项目启动会？”
林小墨一愣，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个。“嗯，白老师通知的，下午三点。”
“白微微动作还挺快。”叶倾心轻笑一声，听不出情绪，“好好参加。跟着她，能学到真东西。不过……”她顿了顿，看着林小墨，眼神里带着某种深意，“也别光顾着低头看地下的碎陶烂瓦。有时候，抬头看看天，看看周围的人，也许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这话说得有些玄妙。林小墨似懂非懂，只能点头。
“陶片你先留着。”叶倾心最后说，“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得上的地方。我等着你……看出更多有意思的东西。”
离开茶室时，天色已近黄昏。林小墨走在回校的路上，晚风微凉。
叶倾心今天的态度有些微妙。她似乎对报告内容还算满意，也透露了更多关于陶片来历的信息，但最后那几句关于“看天看人”的话，却像一层薄雾，笼罩在刚才的交谈之上。
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只埋头学术？还是暗示白微微的项目另有玄机？或者，是更泛泛的提醒？
林小墨揉了揉额角。信息太多了。陶片的秘密，叶倾心的深意，白微微的项目，系统的任务……千头万绪交织在一起。
她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空，几颗早亮的星子已经开始闪烁。
看天吗？
她想起脑海中那张残缺的星象祭祀图，想起遗址石砫间隐现的方位规律。
也许，是该找个时间，好好“看看天”了。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一栋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前，白微微端着茶杯，静静俯瞰着脚下的万家灯火。她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几份加密的学生档案，其中一份，正是林小墨的。
她的目光落在档案照片上女孩清澈却带着一丝怯弱的眼眸上，指尖在屏幕边缘轻轻敲击。
窗玻璃上，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双仿佛结着冰湖的琥珀色眼睛。
启动会就要开始了。
鱼儿已经陆续入网。
只是不知道，最终捞上来的，会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