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习会每周四下午四点准时开始,雷打不动。
第一次正式的研习会,主题是“遗存观察的维度与深度”。白微微主讲,王守拙教授旁听,苏桐则坐在角落,安静地记录着什么,偶尔在平板上快速打字。
白微微没有用投影仪,而是在会议室的白板上,用马克笔画了一个简洁的思维导图。中心是“目标遗存”,向外辐射出数个分支:宏观形态、物质组成、加工/使用痕迹、时空坐标、共存网络、功能推测、文化关联、不确定性评估。
“观察,不是‘看’。”白微微的声音清冷,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是主动的、有结构的、带着问题的信息提取过程。每一个维度,都需要明确的观察目标、具体的操作方法、规范的记录格式,以及对其局限性的清醒认识。”
她逐一讲解每个维度。
“宏观形态,不只是长宽高。包括形状、对称性、体积感、重心分布、视觉焦点。要用眼睛,也要用手去感知(在允许的情况下)。”她用马克笔在“宏观形态”下写出几个词:测量、绘图、三维感认知。
“物质组成,决定了遗存的物理基础,也暗示了资源获取和技术水平。不仅仅是‘石头’、‘陶土’、‘骨头’,要尽可能细化到岩石类型、陶土配方、动物种属。这通常需要实验室分析支持,但初步的肉眼和放大镜观察,可以筛选出关键样本。”她写下:颜色、质地、硬度、光泽、夹杂物、初步鉴定。
讲到“加工/使用痕迹”时,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座的三名学生。
“这是判断‘人为’与‘自然’的关键,也是理解古人类行为与技术的窗口。”她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注意区分制作痕(打制、磨制、钻孔、塑形、修整、装饰)、使用痕(磨损、崩缺、光泽、残留物)、废弃后变化(风化、腐蚀、动植物作用、后期扰动)。任何模棱两可的痕迹,必须记录其不确定性,并考虑多种可能解释。”
她转身,从带来的一个金属工具箱里,取出几样东西,放在会议桌中央。
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燧石石片,一片边缘有细微磨蚀光泽的灰色石刀,一小块带着烟炱痕迹的陶片,以及一段骨表有细微划痕的动物肢骨。
“这些是教学样本,允许接触观察。”白微微说,“给你们十五分钟,运用刚才讲的前三个维度,对这些样本进行初步观察记录。可以使用放大镜。开始。”
林小墨、陈皓、张泽立刻行动起来。陈皓率先拿起了那块燧石石片,对着光线仔细观察边缘。张泽则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先画了个简单的表格,才开始观察陶片。林小墨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块带着烟炱的陶片,同时调动起“博物辨识”技能。
技能加持下,陶片的细节瞬间涌入:陶质相对细腻,火候较高,烟炱主要集中在断口一侧,呈不均匀的片状附着,颜色乌黑,有油脂光泽感。陶片内壁相对光滑,有轮制留下的极细密旋纹……这是轮制陶,工艺水平明显高于叶倾心那块和照片上那块。烟炱的附着形态,暗示这陶器可能曾长期置于烟火上方(如作为炊器)。
她一边观察,一边快速在本子上记录关键词,并草草画出示意图,标注烟炱分布位置和器壁厚度变化。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
“停。”白微微的声音响起。
三人放下样本和工具。
“现在,轮流口述你们对刚才观察样本的初步记录要点。”白微微的目光投向陈皓,“陈皓,你先来,燧石石片。”
陈皓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说:“这块石头……呃,燧石石片,颜色是深黑色,边缘很锋利,形状不太规则,最长的地方大概七八厘米。边缘有一些……小缺口,像是敲打出来的。我觉得可能是用来切割东西的。”
“不够具体。”白微微打断他,“颜色是‘深黑色’,有没有半透明感?光泽是油脂光泽还是黯淡?边缘锋利,是单面刃还是双面刃?刃缘形态是平直、弯曲还是锯齿状?小缺口的分布是连续的还是间断的?大小、深度有无规律?‘像是敲打出来的’,是直接打击痕还是压制剥离痕?有没有台面、打击点、放射线、波纹这些典型特征?你刚才用放大镜看了吗?”
一连串专业而精准的问题,把陈皓问得张口结舌,额头冒汗。“我……我没看那么细……”
“观察不是笼统的印象。”白微微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力,“张泽,陶片。”
张泽推了推眼镜,翻开笔记本,照着念道:“观察样本为灰褐色陶片,表面有黑色附着物。大致呈弧形,弦长约5厘米,弧高约1.5厘米,平均厚度0.4厘米。陶质较细,可见少量细小砂粒。黑色附着物主要集中在外壁一侧,呈片状,质地疏松。初步推测为使用过程中形成的烟炱。内壁相对光滑,隐约可见平行细纹,可能为轮制痕迹。”
他的描述比陈皓具体得多,体现了较好的条理性和基础概念。
白微微点点头:“有进步。注意到了器型、厚度、陶质、痕迹位置和可能的技术特征。但‘轮制痕迹’的推测需要更谨慎,需要更高倍数观察确认是否为真正旋纹而非刮抹痕。另外,烟炱的‘质地疏松’是如何判断的?颜色是纯黑还是带褐?是否与陶胎结合紧密?这些细节可能反映燃烧物质、温度、使用时长等信息。”
张泽认真点头,快速记录下白微微的话。
“林小墨,骨器。”白微微的目光最后落在她身上。
林小墨放下笔,回忆着刚才的观察。她没有看笔记,而是尽量清晰地复述:“观察样本为一段动物肢骨,长约6厘米,一端为关节端,另一端为新鲜断裂。骨体呈浅黄色,表面有纵向纹理。在骨体中段,有三道基本平行的浅划痕,划痕长约1厘米,深度不足0.5毫米,走向与骨体长轴呈约30度角。划痕边缘光滑,无明显毛刺,末端有细微顿点。关节端有轻微磨圆,但未见明显使用磨损。初步判断,骨体划痕可能为有意刻划,工具尖端较锐利(如燧石片)。关节端磨圆可能为自然风化或轻度使用导致。因样本较小,具体种属和完整功能难以判断。”
她的描述结合了宏观和微观特征,对痕迹的形态、角度、工具推测都给出了具体信息,并且明确区分了观察事实(颜色、长度、划痕形态)和初步推测(有意刻划、工具类型、自然风化),最后指出了局限性。
白微微听完,沉默了两秒。她的目光在林小墨脸上停留片刻,那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观察细致,描述准确,推测有据,对不确定性有认识。”她缓缓说道,语气听不出褒贬,“尤其是对划痕角度、末端顿点的注意,以及工具类型的初步推测,体现了较好的微观观察力和逻辑关联能力。这很好。”
林小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不敢放松。
“但是,”白微微话锋一转,“你对关节端‘轻微磨圆’的判断,依据是什么?是触感,还是视觉对比?与骨体其他部位的风化程度做了对比吗?‘自然风化或轻度使用’,这两种可能性在本样本上,各自的证据强度如何?你更倾向于哪一种?为什么?”
问题更加深入,指向了观察的严谨性和逻辑严密性。
林小墨怔了一下。她刚才确实更多地依赖“博物辨识”技能带来的综合感知,对“磨圆”的判断混合了视觉和触感信息,没有进行严格的多部位对比分析。至于自然风化与轻度使用的可能性评估,她也没有深入思考。
“我……我没有做严格对比。”她老实承认,“触感和视觉都有。自然风化的可能性……因为关节端是骨骼最突出的部位,容易受到环境磨蚀。轻度使用的证据……目前不明显。我无法做出倾向性判断。”
“诚实的回答。”白微微似乎并不意外,“在证据不足时,不做武断判断,是正确的。但你要意识到,这里的‘磨圆’是一个需要进一步探究的疑点。在完整报告中,应该将其列为‘存疑特征’,并提出可能的验证方向,比如,在更高倍数下观察磨圆表面的微观形态,与已知自然风化样本进行比对,或者寻找更多同类器物进行统计等。”
她转向白板,在“不确定性评估”的分支下,用力写下了几个字:存疑特征、多解可能、验证路径。
“记住,好的观察记录,不仅要告诉我们看到了什么,还要告诉我们没看清什么、不确定什么,以及接下来可以朝哪个方向努力去弄清它。”白微微放下笔,目光扫过三人,“模糊的印象和笼统的猜测,是研究的大敌。精确的描述、清晰的区分、坦诚的存疑,才是进步的阶梯。”
接下来,白微微又讲解了“时空坐标”(层位、共存关系、区域背景的重要性)、“共存网络”(遗存不是孤立的,其意义往往在与其它遗存的关联中显现)、“功能推测”(必须基于形态、痕迹、共存物、实验考古等多重证据链)以及“文化关联”(谨慎的跨文化比较与本地化验证)。
每一部分,她都结合具体的案例(有些是公开的,有些似乎来自内部资料)进行说明,语言精炼,逻辑严密。王守拙教授偶尔会补充几句,提供更广阔的历史视角或方法论思考。苏桐则始终安静地记录,深棕色的眼眸偶尔会抬起,快速扫过正在讲解的白微微或凝神倾听的学生,然后又垂下。
两个小时的研习会,信息密度极大。林小墨感到大脑飞速运转,笔记本上记满了要点和疑问。陈皓和张泽也神情专注,不时点头或露出思索的表情。
“今天的核心内容就是这些。”白微微最后总结道,“回去后,消化吸收。下周的研习会前,你们需要完成一份小作业。”
她在白板上写下作业要求:
选择一件日常物品(如一支笔、一个水杯、一把钥匙),严格按照今天讲解的观察维度(至少涵盖前四个维度),对其进行一次完整的观察记录练习,形成一份不少于1500字的详细报告。要求:客观描述与主观推测严格分离,所有推测需说明依据并评估不确定性,至少提出两个有价值的‘存疑点’及后续验证思路。下周三晚十二点前提交。
看到作业要求,陈皓暗暗咂舌,张泽则扶了扶眼镜,眼神认真。林小墨默默记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选择什么物品比较合适。
“另外,”白微微补充道,“从下周开始,每周研习会会增加一个‘文献研读分享’环节。每人轮流负责,选择一篇与物质文化研究相关的学术论文(需经我审核),在研习会上做二十分钟的摘要报告与简要评析。林小墨,你负责第一次。”
林小墨心头一紧,点头应下:“好的,白老师。”
“好,今天到此结束。”白微微宣布散会。
王守拙教授微笑着对学生们点了点头,率先离开了。苏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对白微微低声说了句什么,也快步走了出去。她经过林小墨身边时,带来一丝极淡的、类似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息。
会议室里只剩下白微微和三名学生。
“林小墨,留一下。”白微微一边整理自己的资料,一边说。
陈皓和张泽对林小墨投去一个“保重”的眼神,也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校园广播声。
白微微没有立刻说话,她将平板电脑和文件夹收进公文包,动作不疾不徐。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站在桌边的林小墨。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
“你的观察力,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一些。”白微微开口,声音平淡,“对骨器划痕的描述,尤其是工具类型的推测,没有相当的专注力和基础知识储备,做不到。”
“谢谢白老师。”林小墨低声说,心里却警惕起来。
“但有时,过于敏锐,也可能带来问题。”白微微话锋一转,“看得太细,想得太多,如果没有足够坚固的框架约束,容易滑入过度解读,或者……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林小墨的心猛地一沉。她抬起头,看向白微微。对方的脸逆着光,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中,仿佛两潭深不可测的寒水。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白老师。”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比如那块陶片。”白微微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叶倾心借给你看的那块。”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林小墨感到一股凉意从脊椎升起。白微微知道!她不仅知道叶倾心把陶片给了自己,还可能知道自己正在研究它!
是叶倾心告诉她的?还是……她一直在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我……我只是好奇,看了一下。”林小墨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好奇是研究的起点。”白微微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好奇也需要边界。尤其是对来历不明、缺乏可靠出土地信息的私人藏品。这类物品,真伪混杂,背景模糊,学术价值往往存疑,甚至可能牵扯不必要的麻烦。”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小墨,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
“叶倾心是叶氏集团的千金,她的家族,在历史和文物收藏这个圈子里,背景很复杂。他们手里的东西,水很深。”白微微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响,“你是个有潜力的学生,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好奇,卷入一些不必要的纷争,或者……走上歧路。”
这是在警告?还是在保护?
林小墨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我明白了,白老师。我会注意的。”
“嗯。”白微微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项目给你提供的,是正规的学术训练路径。沿着这条路,一步步夯实基础,未来自然有机会接触到有价值的、可靠的材料。不要急于求成,更不要被一些似是而非的‘神秘’吸引。历史研究,终究是门实证的科学,不是寻宝游戏。”
“是,我记住了。”
白微微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脸上,给那冰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但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而疏离。
“关于陶片,如果你有什么发现或疑问,可以在项目框架内,以规范的方式提出讨论。但前提是,确保你的研究过程和方法,经得起检验。”她看着林小墨,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眼睛,直抵内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小墨用力点头:“明白。我会在项目允许的范围内,以规范的方法进行研究。”
“很好。”白微微似乎满意了这个回答,“下周的文献报告,好好准备。我会给你发几篇备选论文,你可以挑一篇。记住,报告的重点是理解作者的研究思路、论证逻辑和方法运用,而不是复述结论。”
“是。”
“去吧。”
林小墨如蒙大赦,拿起自己的东西,微微躬身,退出了会议室。
门在身后关上。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后背沁出的冷汗。
白微微果然什么都知道。她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叶倾心的陶片,她对自己的观察,项目的安排……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注视之下。
但她的警告,是出于导师的责任,还是别的原因?她所说的“不必要的纷争”和“歧路”,又具体指什么?
林小墨感到自己仿佛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两侧都是迷雾笼罩的深渊。一边是叶倾心递来的、充满诱惑和危险的“钥匙”,一边是白微微铺就的、严谨却可能暗藏审视的“正路”。
而她,必须同时走好这两条路。
至少,白微微最后那句话,算是默许了她可以在“项目框架内”研究陶片。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将她的“异常”发现,用“规范”的方式包装呈现的机会。
但必须万分小心。每一步,都要踩在“规范”允许的范围内。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朝着宿舍走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
路过图书馆时,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三楼特藏室的方向。窗户黑着,今晚没有开放。
但知识的宝库,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向她缓缓打开了一条门缝。
只是不知道,门后等待她的,是辉煌的殿堂,还是更曲折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