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冬。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听雨轩的那株海棠树光秃秃地立在庭院中,枝桠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是被压弯了腰的老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屋内虽生着地龙,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经久不散的苦涩药味。那味道仿佛已经渗进了帷幔、被褥,甚至渗进了林晚吟的骨血里。
“大少奶奶,药熬好了。”
小桃端着一只黑漆描金托盘走进来,盘中那只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白玉碗里,盛着浓黑如墨的汤药。热气腾腾升起,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林晚吟正坐在窗下绣着一只还未成形的荷包,闻到这股味道,手中的针尖一偏,蓦地刺破了指尖。鲜红的血珠滚落,滴在雪白的缎面上,像极了雪地里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少奶奶!”小桃惊呼一声,连忙放下托盘,掏出帕子要去给她包扎。
“无妨。”林晚吟将手指含在口中吮了吮,那血腥味混着嘴里的苦涩,让她几欲作呕。她看着那碗药,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抗拒与恐惧,“这又是……什么方子?”
“这是夫人昨日特意让人从城南那位‘张半仙’那里求来的。”小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不忍,“说是里面加了烧过符纸的灰,还有……还有几味不知名的引子,最是灵验。”
林晚吟的脸色白了白。
这已经是这个月换的第五个方子了。
从最初的正经名医,到后来的乡野郎中,再到如今这种神神叨叨的偏方。这一年多来,她的肚子成了沈府最大的试验田。
“放下吧。”林晚吟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得有些麻木。
“少奶奶,要不……就说喝过了,倒了吧?”小桃看着自家小姐日渐消瘦的脸庞,心疼得直掉眼泪,“这哪里是药,分明是毒啊!您看看您最近,饭都吃不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倒了?”林晚吟苦笑一声,目光看向门外,“你以为倒了就没事了吗?钱妈妈还在门外守着呢。”
果然,门帘微动,钱妈妈那张堆满笑褶的脸探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碟子蜜饯:“大少奶奶,这药得趁热喝,凉了药性就散了。夫人特意嘱咐老奴,看着您喝下去,也好回去复命。”
林晚吟看着钱妈妈那双精明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就是沈家的规矩,这就是沈夫人的“慈爱”。她不打你,不骂你,只是用这一碗碗药,一点点磨掉你的尊严和棱角。
她伸出手,端起那碗滚烫的药汁。
指尖微颤,那黑色的液体在碗中晃动,映出她苍白憔悴的倒影。
“大少奶奶,请吧。”钱妈妈催促了一句。
林晚吟闭上眼,仰起头,将那一碗混着符灰和不明草根的苦涩液体,强行灌入喉中。粗糙的颗粒划过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忍着反胃的冲动,硬生生将涌上来的酸水压了回去。
“好!好!”钱妈妈满意地点点头,将那碟蜜饯放在桌上,“大少奶奶真是懂事。夫人说了,只要您这般诚心,送子观音一定会显灵的。”
说完,钱妈妈收起空碗,像是一个完成了监工任务的狱卒,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林晚吟终于忍不住,趴在床沿上干呕起来。可是胃里空空如也,除了那碗刚喝下去的药,什么也吐不出来。
“小姐……”小桃哭着给她拍背顺气。
林晚吟抬起头,眼角挂着生理性的泪水,嘴角却勾起一抹凄凉的笑:“别哭。哭若是能哭来孩子,我早就把这听雨轩淹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沈慕寒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看见妻子趴在床边,脸色惨白如纸,屋内的药味浓得呛人。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大步走上前,一把将林晚吟揽入怀中。
“又是母亲送来的药?”沈慕寒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我不是说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偏方不要喝了吗?”
林晚吟靠在他怀里,虚弱地摇了摇头:“夫君,别去……别去跟母亲吵。她是长辈,也是为了我们好。”
“为我们好?”沈慕寒看着怀中人瘦削的肩膀,心痛如绞,“为我们好就是把你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晚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你抚琴作画,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可现在……现在你看看你自己!”
他拉着她走到铜镜前。
镜中的女子,虽然依旧五官绝美,但眼底是一片死寂的青黑,脸颊凹陷,那股子原本灵动的生气仿佛被那无尽的汤药一点点抽干了。
林晚吟看着镜中的自己,眼泪无声地滑落。
“夫君,我没用。”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我也想好好的,可是……可是这肚子不争气啊。”
“我不许你这么说!”沈慕寒转过身,双手捧着她的脸,眼神坚定而痛楚,“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大不了我这就去跟母亲说,从宗族里过继一个来!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这些药毁了!”
说着,他就要往外冲。
“寒哥!”林晚吟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哭得撕心裂肺,“不能去!你若是去了,母亲会怎么想我?她会觉得是我唆使你忤逆她,是我不愿为沈家传宗接代!那样……那样我就真的在沈家待不下去了!”
沈慕寒的脚步生生顿住。
他僵直着背脊,听着身后妻子的哭泣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垂下。
孝道如山。
在这座大山面前,他的心疼,他的愤怒,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能做的,竟然只有转过身,紧紧抱住这个为了他受尽苦楚的女人,陪她一起流泪。
“对不起,晚吟,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却不知道这三个字,是这世上最没用的药。
几日后,沈夫人又有了新主意。
一大早,听雨轩的门就被敲开了。
沈夫人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一身绛紫色的织金大氅,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晚吟啊,快收拾收拾。”沈夫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兴奋,“听说城外五十里的普济寺,来了一位得道高僧,最擅长批命求子。我已经让人备好了车马,咱们娘俩今儿个去拜拜。”
林晚吟刚喝完药,胃里正翻江倒海,闻言脸色一白:“母亲,儿媳今日身子有些不适,能不能……”
“哎,求神拜佛讲究的就是心诚。”沈夫人打断她,上前拉住她的手,“身子不适那是暂时的,若是求来了子嗣,那可是一辈子的福分。再说了,我都跟菩萨许了愿了,你要是不去,岂不是让菩萨怪罪?”
这顶“让菩萨怪罪”的大帽子扣下来,林晚吟哪里还敢说个“不”字?
马车一路颠簸,出了城门,向着普济寺驶去。
车厢内,沈夫人一直拉着林晚吟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晚吟啊,你也别怪母亲心急。你看隔壁赵家,那媳妇进门三年才生,受了多少白眼?我是不想让你受那个罪。只要你生下一男半女,那就是咱们沈家的功臣,到时候你想怎么歇着就怎么歇着。”
沈夫人的话语重心长,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让人害怕的执拗。
“你看那张家的大奶奶,为了求子,那是三步一叩首拜上山的。咱们虽然不用受那个罪,但这心意得足。”
林晚吟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的晃动,胃里的药汁一次次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压下去。她听着沈夫人的话,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飞。
“是,母亲说得是。”她机械地应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到了普济寺,山路崎岖,马车上不去,只能步行。
那天正下着鹅毛大雪,山道上的积雪没过了脚踝。
林晚吟穿着厚厚的冬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沈夫人身后。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的手脚早就冻僵了,可沈夫人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样,脚步飞快。
“快点,晚吟,错过了吉时就不灵了。”沈夫人在前面催促着。
林晚吟咬着牙,拼命迈动沉重的双腿。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刀尖上。
终于到了大殿。
香烟缭绕,梵音阵阵。
沈夫人拉着林晚吟跪在送子观音像前,虔诚地磕头。
“信女沈门林氏,恳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赐我儿媳一子。信女愿为菩萨重塑金身,日日供奉香火。”沈夫人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林晚吟跪在蒲团上,看着那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心里却是一片荒凉。
菩萨若真的有灵,为何听不到她的痛苦?为何看不见她这一年多来喝下的那些苦药?
“晚吟,快许愿啊!”沈夫人推了推她。
林晚吟麻木地磕下头去:“信女林晚吟……求菩萨赐子。”
那一刻,她甚至分不清,她是真的想要个孩子,还是只想要结束这一场无休止的折磨。
拜完佛,沈夫人又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去了后院的一间禅房。
禅房里坐着一位老僧,看起来确实有些仙风道骨。
“大师,这就是我儿媳。”沈夫人恭敬地递上一张厚厚的银票,“求大师赐些灵药。”
那老僧看了林晚吟一眼,目光有些浑浊。他也没把脉,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包黄纸包着的粉末,递给沈夫人。
“此乃香灰拌了无根水所制,每日服用,连服七日,必有感应。”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沈夫人如获至宝,捧着那包香灰,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晚吟看着那包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粉末,胃里一阵痉挛。这就是所谓的“灵药”?
从禅房出来时,恰好遇到了一群同样来进香的贵妇人。
其中一位正是之前在诗会上见过的威远侯夫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身边围着一群丫鬟婆子,好不气派。
“哟,这不是沈夫人和沈少夫人吗?”威远侯夫人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她们,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大雪天的,也是来求子的?”
沈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但还是强笑着打招呼:“是啊,心诚则灵嘛。侯夫人这是……”
“我是来还愿的。”威远侯夫人炫耀般地晃了晃怀里的孩子,“这不,刚生的小世子,满月了,特意来给菩萨磕个头。哎呀,这孩子就是闹腾,非要我抱着,一刻也离不得人。”
说着,她看向林晚吟,目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转了一圈,故作惊讶道:“沈少夫人还没动静呢?这都一年多了吧?当初诗会上那才情可是压了众人一头,怎么这肚子就……”
她欲言又止,掩嘴轻笑,周围的夫人们也跟着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林晚吟的脸上。她站在雪地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那种羞耻感,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要刺骨。
沈夫人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她死死地盯着威远侯夫人怀里的孩子,眼里的嫉妒几乎要化为实质。
“晚吟,咱们走!”沈夫人一把拽过林晚吟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甚至掐进了林晚吟的肉里。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沈夫人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快进城门时,她才突然开口,声音阴冷得可怕。
“你看见了吗?那个威远侯夫人,当初被你的琴艺压得抬不起头,如今却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凭什么?就凭她肚子争气!”
林晚吟低着头,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晚吟,你太让我失望了。”沈夫人闭上眼,靠在车壁上,语气里满是疲惫和埋怨,“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求了这么多医,拜了这么多佛,你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这句话,成了压垮林晚吟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缩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她想辩解,想说这不是她的错,想说大夫也说了只是体寒,可是看着沈夫人那张因为嫉妒和失望而扭曲的脸,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在这个家里,没有孩子,就是原罪。
回到沈府,天已经黑透了。
林晚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听雨轩,刚一进门,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少奶奶!”小桃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和几个丫鬟把她扶到床上。
林晚吟发起了高烧。
梦里,她一会儿看见沈夫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逼她喝,一会儿看见威远侯夫人抱着孩子嘲笑她,一会儿又看见沈慕寒站在远处,一脸失望地看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喝了药了……”她在梦中呓语,眼角不断有泪水滑落。
沈慕寒守在床边,听着妻子的胡话,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心如刀割。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给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晚吟,醒醒,我是寒哥。”
直到后半夜,林晚吟才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看见沈慕寒憔悴的脸庞,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夫君……”
“我在。”沈慕寒将她抱起来,喂她喝了几口水,“别怕,都过去了。”
“夫君,那个香灰……”林晚吟抓着他的手,眼中满是恐惧,“我能不能不吃?我觉得那个……那个不干净。”
沈慕寒看着她惊恐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不吃!咱们不吃!明天我就让人偷偷倒了,就说是吃了!”
“可是母亲……”
“母亲那里我来顶着!”沈慕寒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是她问起,我就说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总之,我决不能让你再吃那种东西!”
林晚吟靠在他怀里,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可是,这一夜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天一早,沈夫人身边的钱妈妈就来了。
“大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钱妈妈的表情有些严肃。
沈慕寒安抚了林晚吟几句,去了松鹤堂。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了。
林晚吟看着他那张灰败的脸,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夫君,母亲说什么了?”
沈慕寒坐在床边,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声音沙哑:“母亲说……那香灰是她在佛前跪了三个时辰才求来的。若是糟蹋了,就是对菩萨不敬,会遭天谴。”
“所以呢?”林晚吟的声音在颤抖。
沈慕寒抬起头,眼眶通红,眼里满是痛苦和挣扎:“晚吟,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为了让母亲安心,也为了……为了我们的将来。”
林晚吟看着这个曾经信誓旦旦要护她周全的男人,看着他眼里的软弱和无奈,只觉得心里的某样东西,彻底碎了。
原来,他的坚持,在母亲的威压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好。”她听到自己冷静得可怕的声音,“我吃。”
小桃端来了那碗混着香灰的水。
浑浊,泛着一股土腥味。
林晚吟没有犹豫,接过碗,一饮而尽。
那一刻,她觉得吞下去的不是香灰,而是她这一生的尊严和希望。
沈慕寒别过头去,不敢看她。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掩盖了这世间所有的污垢与不堪。
求医问药,问遍漫天神佛,终究是一场空。
而这场空,才刚刚开始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