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20 06:34:46

冬日的暖阳照在积雪未消的屋檐上,化作冰冷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声单调而枯燥的脆响。

松鹤堂的内室里,檀香袅袅,却掩不住那股子沉闷压抑的气息。

沈夫人斜倚在紫檀木雕花的罗汉床上,额头上勒着一条镶着翡翠的抹额,脸色有些蜡黄,正闭着眼睛假寐。自从几日前庆功宴上闹了那一出,再加上送去听雨轩的丫鬟翠儿被沈慕寒连人带铺盖卷扔了出来,沈夫人这几日便总是喊头疼,连带着心口也堵得慌。

“夫人,您多少用点儿吧。”

钱妈妈端着一碗炖得软烂的燕窝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那张平时堆满笑褶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心疼与愤懑,“您这两日都没怎么进食,若是熬坏了身子,那听雨轩那位……怕是更没人管得了了。”

沈夫人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燕窝粥上扫了一圈,烦躁地挥了挥手:“拿走!看着就腻得慌!我是被气饱了!”

“哎哟我的好夫人,您跟自己的身子置什么气啊?”钱妈妈把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拿着美人捶给沈夫人轻轻捶着腿,嘴里却像是开了闸的水库,话怎么也止不住。

“老奴说句不当讲的,大少爷虽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是被那位迷了心窍。您是一心为了沈家香火,为了大少爷的前程,可大少爷呢?当着族老的面顶撞您,为了那个生不出蛋的……为了大少奶奶,连‘绝后’这种不吉利的话都敢说。这要是传出去,咱们沈家的脸往哪儿搁啊?”

沈夫人听了这话,胸口起伏了几下,重重地叹了口气:“慕寒这孩子,从小就重情义。他和晚吟青梅竹马,护着她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只是这也太过了些!如今我是打不得,骂不得,连送个丫鬟去都被退回来。我是真没辙了。”

“夫人,您就是太心善,太顾念姑侄情分了。”钱妈妈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手上的力道稍微加重了几分,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子鬼鬼祟祟的神秘劲儿,“其实啊,老奴这两日听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夫人皱了皱眉:“什么风言风语?咱们府里还能有什么事瞒得过我?”

钱妈妈往门口瞅了一眼,见丫鬟们都守在廊下,这才凑到沈夫人耳边,压低声音道:“夫人,您还记得当年给大少奶奶算八字的那位大师吗?虽说当时说是天作之合,可老奴最近回了一趟老家,听几个从南边来的老人嚼舌根,说是这林家的女子啊……根基上就不太好。”

“根基不好?什么意思?”沈夫人坐直了身子,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说是林家老宅那块地,阴气重。而且林家往上数三代,虽然看着人丁兴旺,但据说也有好几位姑奶奶是……是石女。”钱妈妈煞有介事地说道,唾沫星子横飞,“这种体质啊,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寒症,也就是俗话说的‘白虎坐堂,家破人亡’。这种女子,面上看着水灵,实则宫寒似冰,根本留不住种!”

“啪!”

沈夫人猛地一拍床沿,怒斥道:“胡说八道!晚吟是我亲侄女,林家的情况我能不知道?我嫂子生了三个,个个都好好的,哪来的什么石女阴气重?这种烂舌根的话你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也不怕烂了嘴!”

钱妈妈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哭丧着脸道:“夫人息怒!老奴该死!老奴也是为了沈家着急啊!您想想,大少奶奶进门快两年了,药也喝了,佛也拜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若是身子没毛病,那张神医怎么会说是宫寒?这空穴不来风啊夫人!”

这一句“空穴不来风”,像是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沈夫人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上。

沈夫人的怒气僵在脸上,原本坚定的眼神出现了一丝裂痕。她虽然嘴上骂着钱妈妈,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

是啊,两年了。

就算是块石头,捂了两年也该热了。

林晚吟平日里看着身娇肉贵,大冬天手脚总是冰凉的,哪怕屋里烧着地龙也要抱着手炉。难道……真的是那所谓的“阴气重”?

见沈夫人不说话了,钱妈妈知道这药上得差不多了,便大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给沈夫人顺气,一边继续吹风。

“夫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大少爷如今是解元公,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若是正妻是个……那沈家的香火岂不是要在这一代断绝?到时候大少爷奋斗一辈子,挣下的这份家业,难道要便宜了旁支那些白眼狼?”

沈夫人打了个寒颤。

便宜旁支?那绝对不行!沈家的家业,必须是她亲孙子的!

“那你说怎么办?”沈夫人有些六神无主地问道,“慕寒那性子你也看见了,是个死心眼。我要是硬来,他能跟我拼命。”

钱妈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堆出一副忠仆的模样:“夫人,硬来肯定不行。咱们得徐徐图之。大少爷不就是嫌外面的女人不干净、不贴心吗?若是找个知根知底、身家清白、又好生养的良家女子,悄悄地放在房里,哪怕不给名分,只当是个通房丫头先伺候着。等有了身孕,生米煮成熟饭,大少爷还能把自己的亲骨肉扔出去不成?”

沈夫人沉吟片刻,有些犹豫:“知根知底……好生养……这去哪儿找?府里的丫鬟慕寒都看不上。”

“哎哟,这不就是缘分吗?”钱妈妈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老奴娘家有个侄女,叫春桃。今年刚满十六,长得那是盘亮条顺,屁股大好生养!这孩子命苦,爹娘去得早,一直在老家干农活,身子骨壮实得跟牛犊子似的。她也不图什么名分,就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若是夫人不嫌弃,老奴把她叫进府来,先在您跟前伺候着。等大少爷看顺眼了……”

沈夫人看了钱妈妈一眼,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老货是想把自己侄女塞进来,好跟着沾光。

若是放在以前,沈夫人定会一口回绝,甚至还要把钱妈妈骂一顿。林晚吟可是她的亲侄女,她怎么能帮着外人算计自家人?

可是现在……

两年无子的阴影,解元公绝后的恐慌,再加上刚才那个“林氏女体寒”的恶毒谣言,像是一层厚厚的阴霾,蒙住了沈夫人的心智。

她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再呵斥,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此事……以后再说吧。你先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该给听雨轩送去了。”

“哎!老奴这就去!”钱妈妈喜出望外。虽然夫人没立刻答应,但也没拒绝啊!这就是松口了!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钱妈妈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恶毒地盘算着:大少奶奶,您可别怪我心狠。怪只怪您肚子不争气,占着茅坑不拉屎,这沈家的富贵,也该轮到我们这些穷亲戚分一杯羹了。

听雨轩内,一片死寂。

林晚吟并不知道松鹤堂里发生的这一场对话,但她能感觉到,府里的风向变了。

如果说以前下人们对她是敬畏,那么现在,那种敬畏里掺杂了一丝怜悯,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少奶奶,这是您要的丝线。”

一个小丫鬟将托盘重重地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连个礼都没行。

“站住。”林晚吟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本医书,头也未抬,声音清冷,“这是谁教你的规矩?放下东西就走,连句话都不会说吗?”

那小丫鬟身子一僵,转过身来,有些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少奶奶恕罪,奴婢还要赶着去给钱妈妈帮忙熬药,一时心急……”

“熬药?”林晚吟放下书,抬起头,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她,“给谁熬药?”

“给……自然是给少奶奶熬药。”小丫鬟眼神闪烁,“钱妈妈说了,少奶奶身子虚,这药得文火慢熬三个时辰,离不得人。”

“身子虚。”林晚吟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是啊,全府上下都知道我身子虚,都知道我是个药罐子。怎么,连你也觉得,我这个只会喝药的少奶奶,不值得你行个礼?”

“奴婢不敢!”小丫鬟吓得跪在地上,但那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惶恐,反倒有一种“大家都这么说”的理直气壮,“奴婢只是听说……听说少奶奶若是再喝不好,夫人就要……”

“就要什么?”林晚吟的声音陡然拔高。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就要……就要接新人进府了。大家都说,沈家不能无后……”

“滚!”

林晚吟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茶盏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小丫鬟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林晚吟看着地上的一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她的手在发抖,浑身都在发抖。

“接新人进府……”

原来,这不仅仅是传言,已经是全府上下心照不宣的“未来”了。

小桃听到动静跑进来,看到这一幕,眼圈瞬间红了。她默默地蹲下身,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小姐,您别听她们胡沁。大少爷不是说了吗,只要您一个。”

“只要我一个?”林晚吟喃喃自语,像是问小桃,又像是问自己,“可是小桃,若是我真的生不出来呢?若是那所谓的‘体寒’是真的呢?”

这几日,她翻遍了医书。书中确实有记载,女子若是先天宫寒,极难受孕。她回想起自己从小就畏寒,每次月信来时都腹痛难忍,以前只当是体质弱,如今在这个巨大的压力下,每一个细节都被她放大成了绝望的证据。

“不会的!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小桃哭着说道。

正说着,门帘再次被掀开。

这一次进来的,正是钱妈妈。她手里端着那碗熟悉的、散发着恶臭的药汤,脸上挂着那种让人看了就想撕碎的假笑。

“哎哟,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摔了茶盏?可是哪个不长眼的丫头惹少奶奶生气了?”钱妈妈故作惊讶地叫唤着,眼睛却在地上扫了一圈,满是幸灾乐祸。

“钱妈妈来得正好。”林晚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恢复了当家主母的威严,“刚才那个小丫鬟,目无尊卑,妄议主子,还敢顶撞我。你去把她领回去,掌嘴二十,罚月钱三个月,以儆效尤。”

钱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那是她刚认的干女儿,平日里没少在她面前说好话。

“大少奶奶,这……”钱妈妈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丫头不懂事,教训两句也就是了。如今大过年的,若是打得脸肿了,让夫人看见也不吉利。再说,这丫头也是为了给您熬药才心急的。您若是罚了她,以后谁还敢尽心给您熬药啊?”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拿夫人压人,又暗讽林晚吟是个靠药吊着的废物。

林晚吟冷冷地看着她:“怎么,我在这个家里,连罚个丫鬟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还是说,钱妈妈觉得,这沈家已经是你做主了?”

这话太重,钱妈妈也不敢硬顶。她眼底闪过一丝怨毒,面上却不得不低头:“老奴不敢。既然少奶奶发话了,老奴这就去罚。只是……”

她把药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药,是大少爷亲自嘱咐要看着您喝的。刚才在松鹤堂,夫人也问起了。少奶奶,请吧。”

又是药。

又是这碗名为“希望”实为“毒药”的汤汁。

林晚吟看着那碗药,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她知道,钱妈妈是在报复。你罚我的人,我就逼你喝这苦药。

“放下吧,我凉一凉再喝。”林晚吟别过头去。

“那可不行。”钱妈妈一步不让,“药凉了伤胃,更加重寒气。老奴得亲眼看着您喝下去,也好去回夫人的话。不然夫人又要担心您是不是在耍小性子,不肯配合治疗了。”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林晚吟闭上眼睛。她真的很想把这碗药泼在这个老虔婆的脸上。可是她不能。她是大家闺秀,她是沈家的少奶奶,她不能像个泼妇一样撒泼。

而且,她若是真的泼了,传到沈夫人耳朵里,又是一场风波。

“好。”

林晚吟端起碗,那药汁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

她仰头,一饮而尽。

那股苦涩的味道顺着喉管流下,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她的胃里。

“满意了吗?”林晚吟放下空碗,冷冷地看着钱妈妈。

“大少奶奶真是痛快人。”钱妈妈收起碗,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老菊花,“老奴这就去罚那丫头。少奶奶好好歇着,这身子骨啊,还得养。毕竟,咱们沈家的香火,可都指望您呢……或者是,指望别的什么人。”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钱妈妈扭着肥硕的腰肢走了。

林晚吟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别的什么人……”

她想起了刚才那个丫鬟说的话,想起了沈夫人这几日躲闪的眼神。

难道,那个“新人”已经在路上了吗?

晚间,沈慕寒回来时,脸色也不太好。

他在翰林院当差,今日又被几个同僚拉着去喝酒,席间免不了又被问起子嗣的事。虽然他严词挡了回去,但那种被人当成谈资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夫君。”林晚吟迎上去,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微微皱眉,“又喝酒了?”

“嗯,应酬。”沈慕寒有些烦躁地扯开衣领,坐在榻上,“水呢?”

林晚吟连忙去倒水。

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沈慕寒心里的烦躁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看着她纤细的腰身,忽然想起今日同僚说的一句话:“沈兄,这女人啊,就像花瓶。若是不能插花,那再漂亮也只是个摆设。你那夫人虽好,但若是真的生不出,你也该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

沈慕寒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夫君,喝水。”林晚吟端着茶盏走过来。

沈慕寒接过水,喝了一口,看着妻子的脸。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虑。

“晚吟,”他忽然开口,“最近……钱妈妈是不是又刁难你了?”

林晚吟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摇了摇头:“没有。钱妈妈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做事虽然有些……但也都是为了家里好。”

她不敢告状。她怕沈慕寒再去跟母亲吵,怕婆媳关系更加恶化。

沈慕寒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道。”林晚吟温顺地靠在他怀里。

“对了,”沈慕寒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今日在街上遇到了表妹。清婉,你还记得吗?”

“顾清婉?”林晚吟的心猛地一跳。

那个在记忆深处,总是用一种幽怨又痴缠的眼神看着沈慕寒的表妹?

“嗯,她好像是来京城投奔亲戚的,结果亲戚搬走了,一时没地方去。”沈慕寒眉头微蹙,“我在街上看到她哭哭啼啼的,就让人把她先送去客栈了。”

林晚吟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凉。

顾清婉来了。

在这个她最脆弱、沈家最焦虑的时刻,那个一心想要嫁给沈慕寒的顾清婉,竟然来了。

“夫君打算……如何安置她?”林晚吟试探着问道,声音有些发紧。

“再说吧。”沈慕寒揉了揉眉心,“毕竟是亲戚,总不能看着她流落街头。明日我跟母亲说一声,看看母亲的意思。”

林晚吟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母亲的意思一定会是——接进府来。

钱妈妈今日那句“别的什么人”,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那不仅仅是钱妈妈的侄女,还有一个更具威胁的顾清婉。

一张名为“取代”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而那个织网的人,正是平日里对她嘘寒问暖的婆婆,和那个看似忠仆实则奸猾的钱妈妈。

这一夜,林晚吟彻夜未眠。

她听着身边丈夫沉稳的呼吸声,只觉得身边的这个怀抱,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安全。

风雨欲来风满楼。

这听雨轩,怕是再也听不到宁静的雨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