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京城的天空阴沉沉的,欲雪未雪。沈府内却是忙碌异常,不是为了过节,而是因为一张烫金的请帖。
这张请帖来自长公主府。
长公主乃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地位尊崇,且最爱风雅。每逢小年,长公主便会在府中的梅园举办“品茗会”,广邀京城名门贵眷参加。这不仅是一场雅集,更是京城贵妇圈子里的风向标。能收到帖子的,无一不是身份显赫或才名在外的。
沈慕寒如今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但他那是头名的解元公,又是今科新贵,再加上林晚吟当年那曲《高山流水》在流觞文会上留下的美名,这张帖子自然送到了听雨轩。
松鹤堂内。
沈夫人看着那张散发着幽香的请帖,眼睛里冒着精光。她虽然是一品诰命夫人的梦还没做成,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往那个圈子里挤。
“晚吟啊,”沈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语气难得的和颜悦色,手里却紧紧攥着那张帖子,“长公主相邀,那是咱们沈家天大的面子。你收拾收拾,明日准时赴宴。”
林晚吟站在下首,神色淡淡:“儿媳身子尚未大好,怕过了病气给贵人们,想请母亲……”
“哎,身子不好可以养嘛,但这面子不能驳。”沈夫人打断她,眼神闪烁了一下,终于说出了真实意图,“正好,清婉进门也有些日子了。她虽然是……是那个身份,但毕竟也是咱们沈家的表小姐,又是慕寒的心头肉。你明日带上她,让她也去见见世面,认认人。”
林晚吟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
带一个小妾去参加长公主的品茗会?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母亲,”林晚吟的声音冷了几分,“长公主的品茗会,向来只邀正室夫人和嫡出小姐。带个妾室去,那是对长公主的不敬,也是让沈家沦为京城的笑柄。”
“什么妾室不妾室的?”沈夫人脸色一沉,有些恼羞成怒,“清婉是良妾!是有文书的!再说了,这请帖上写的是‘沈府眷属’,又没指名道姓只能你去。你只管带着她,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自家表妹,带来给长公主请安的。只要你不说漏嘴,谁知道她是姨娘?”
林晚吟看着眼前这个为了私心连脸面都不要的婆婆,心中只觉得荒唐可笑。
这是想把顾清婉强行带入贵妇圈,好为将来“扶正”铺路吗?
“母亲执意如此?”
“执意如此!”沈夫人语气强硬,“清婉如今肚子里指不定已经有了沈家的种,让她去沾沾贵气,对孩子也好。你若是推三阻四,就是不想让沈家好!”
又是孩子。又是这顶大帽子。
林晚吟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嘲讽。
“好。”她应道,“既然母亲都不怕丢人,那我带她去便是。”
想去现眼?那就成全她。
次日清晨。
顾清婉早早地就来到了听雨轩门口候着。她显然是兴奋了一夜没睡好,眼下有些乌青,但这并不影响她那一身“精心”的装扮。
一身桃红色的织金云锦对襟袄,下着石榴红的百褶裙,脖子上挂着赤金的长命锁,手腕上戴着两对翠玉镯子,头上更是插满了珠翠,活像是一个移动的首饰铺子。
在这个讲究“雅致”的品茗会上,这一身打扮,简直俗不可耐。
林晚吟走出来时,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素缎长裙,外罩一件天青色的狐裘披风,头上只插了一支羊脂玉的梅花簪,整个人清冷高洁,宛如雪中寒梅。
两人站在一起,高下立判。
“表嫂……”顾清婉看到林晚吟,眼中闪过一丝嫉妒,随即又变成了得意,“姑母说了,让我跟紧表嫂,别走丢了。”
林晚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就跟紧了。丢了人,我可不负责找。”
马车一路驶向长公主府。
顾清婉在车里坐立不安,一会儿摸摸鬓角,一会儿扯扯衣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听说长公主府里铺地都是金砖,杯子都是玉做的……表嫂,你说我这一身行头,能不能把那些侯门千金比下去?”
林晚吟闭目养神,连眼皮都懒得抬:“比起她们,你确实挺‘亮眼’的。”
到了长公主府,门前早已停满了各色华贵的马车。
递了帖子,引路的嬷嬷看了顾清婉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碍于林晚吟的面子,并未多言,只是引着二人往梅园走去。
梅园内,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长公主坐在暖阁的主位上,正与几位国公夫人说笑。见林晚吟进来,长公主眼前一亮,招手道:“这就是那位弹得一手好琴的沈少夫人吧?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林晚吟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妾身林氏,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看得周围的夫人们连连点头。
顾清婉跟在后面,也有样学样地跪下。只是她头上的珠翠太多,一低头,“哗啦”一声,一支步摇竟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顾清婉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去捡步摇,却因为裙摆太长,一脚踩在裙角上,整个人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噗嗤——”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暖阁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嗤笑声。
“这是谁家带来的?怎么这般没规矩?” “瞧那身打扮,红得跟个大红灯笼似的,也不嫌扎眼。” “沈家不是书香门第吗?怎么会有这种不知礼数的眷属?”
林晚吟站在一旁,神色未变,仿佛那个趴在地上的人跟她毫无关系。
长公主微微蹙眉,目光落在顾清婉身上:“这位是……”
林晚吟福了福身,语气平静:“回殿下,这是家中表妹,顾氏。婆母怜她初来京城,没见过世面,特意让妾身带她来给殿下磕个头,沾沾殿下的福气。”
“原来是表妹啊。”长公主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目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出了顾清婉那虽然穿着华贵却掩不住的小家子气,以及那眉梢眼角透出的几分媚态,“起来吧。既然来了,就赐座。”
顾清婉红着脸爬起来,缩手缩脚地坐在了最末尾的绣墩上,头都不敢抬。
她本以为自己这一身能艳压群芳,谁知道一进门就成了笑话。她怨毒地看了一眼林晚吟,觉得肯定是表嫂故意没提醒她裙摆太长。
茶会开始。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上一盏盏精致的茶汤。
今日的主题是“斗茶”。
长公主命人拿出了今年新贡的“九曲红梅”,又让人备下了梅花雪水。
“今日既是雅集,便不拘着。”长公主笑道,“各位夫人小姐不妨展露一手,看看谁能煮出这九曲红梅的真味。”
在座的都是名门贵女,煮茶这种事那是从小学的。一时间,暖阁内茶香四溢,谈笑风生。
威远侯夫人——也就是那个曾在诗会上刁难过林晚吟、后来又嘲讽她无子的女人,今日也在座。她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顾清婉,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哎哟,那位顾家表妹。”威远侯夫人扬声道,“看你这一身打扮,定是家资丰厚,想必这茶道也是精通的吧?不如露一手,让我们也开开眼?”
顾清婉被点名,吓了一跳。她哪里懂什么茶道?在老家的时候,喝茶就是抓一把茶叶扔进大壶里煮开,解渴用的。
但她看着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又想起姑母的嘱咐“不能丢了沈家的脸”,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
“我……我会煮。”
她走到茶案前,看着那些繁复的茶具——风炉、茶釜、茶罗、茶盏……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拿起茶夹,想要夹茶叶,手一抖,茶叶撒了一桌子。她又想去拿水壶,却不知道那水温该如何掌控,直接把滚烫的开水冲进了紫砂壶里,也不洗茶,也不温杯,盖上盖子就闷。
周围的嗤笑声更大了。
“这是煮茶还是煮猪食呢?”威远侯夫人毫不客气地讥讽道,“沈少夫人,你们沈家的表妹,该不会是乡下来的吧?这若是传出去,解元公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顾清婉急得满头大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求助地看向林晚吟,希望表嫂能帮她解围。
林晚吟却端坐在那里,手里捧着茶盏,正细细品着,仿佛没看见她的窘迫。
“林氏!”威远侯夫人见顾清婉是个草包,便把矛头转向了林晚吟,“你这做表嫂的,也不教教她?还是说,你自己也忘了怎么煮茶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晚吟身上。有看好戏的,有同情的,也有期待的。
林晚吟缓缓放下茶盏。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
“表妹年幼,确实不懂这些雅事,让各位见笑了。”林晚吟走到茶案前,并没有接手顾清婉那一摊烂摊子,而是让人换了一套新的茶具。
“既然侯夫人想看,那晚吟便献丑了。”
她净手,焚香。
起火,候汤。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仿佛蕴含着某种韵律。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林晚吟一边操作,一边轻声吟诵,“一沸如鱼目微有声,二沸如缘边泉涌连珠,三沸腾波鼓浪。”
她用的是最难的“三沸法”。
当水温恰到好处时,她将茶叶投入壶中。那一瞬间,一股清冽悠远的梅花香气,混杂着茶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暖阁。
她执壶,注水。水流如银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杯中,没有溅出一滴。
那一手“凤凰三点头”,做得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最后,她将一杯茶双手奉给长公主。
“殿下,请品。”
长公主接过茶盏,看那汤色红亮剔透,宛如琥珀;闻那香气,梅香入骨。轻啜一口,回甘绵长。
“好!”长公主忍不住赞叹,“好一个九曲红梅!好一手煮茶的功夫!沈少夫人,你这一手,这京城里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了。”
“殿下谬赞。”林晚吟不卑不亢,“茶道即人心。心静则茶香,心乱则茶苦。表妹今日心浮气躁,自然煮不出好茶。正如做人,若是只想着攀比争艳,便失了本心,落了下乘。”
这番话,说的是茶,骂的却是人。
顾清婉站在一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所有的脸面都被剥光了,扔在地上被人踩。
在座的夫人们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
威远侯夫人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本来想借顾清婉羞辱沈家,没想到反而成了林晚吟的陪衬,让她出尽了风头。
“沈少夫人是个通透人。”长公主放下茶盏,看着林晚吟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也多了几分怜惜,“本宫听说,你那夫君中了今科解元?倒是好福气。不过,男人有了功名,家里容易招些莺莺燕燕。你这般才情,可别被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污了眼。”
这话就是明着给林晚吟撑腰了,顺便狠狠地打了顾清婉的脸——你就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顾清婉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表妹!”林晚吟唤了一声,却没有追。她转过身,对着长公主歉意一笑,“表妹失礼,妾身回去定当禀明婆母,好生管教。”
“去吧。”长公主挥了挥手,“那种人,以后就别带出来现眼了。”
茶会散场。
林晚吟在众星捧月中走出了长公主府。那些曾经因为无子传闻而疏远她的夫人们,此刻又围了上来,热络地与她攀谈。
这就是现实。
当你有足够的实力和光芒时,那些瑕疵便会被暂时掩盖。
马车上。
顾清婉缩在角落里,哭得眼睛都肿了,头上的珠翠也歪七扭八。
“你满意了?”顾清婉恨恨地盯着林晚吟,“你是故意的!你明明会煮茶,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帮我?非要看着我出丑你才高兴?”
林晚吟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我帮过你。”林晚吟淡淡地说道,“出门前,我让你换身衣裳,你不听;进门时,我让你注意脚下,你只顾着看金砖。煮茶时,我让你别动,你非要逞能。”
“你……”
“顾清婉,”林晚吟睁开眼,目光如冰雪般寒冷,“这京城的贵妇圈,不是靠几件首饰、几滴眼泪就能挤进去的。你想做人上人?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吧。”
“你别得意!”顾清婉咬牙切齿,“就算你会煮茶又怎么样?姑母还是向着我!表哥还是睡在我床上!只要我怀了孕,你就什么都不是!”
“是吗?”林晚吟勾唇一笑,“那你最好祈祷你的肚子争气点。否则,像今天这样的羞辱,以后多得是。”
回到沈府。
沈夫人早已在松鹤堂等候多时。见顾清婉哭着跑进来,一身狼狈,顿时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顾清婉扑进沈夫人怀里,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自己不懂装懂的部分,只说林晚吟联合外人欺负她,还故意让她出丑。
沈夫人听完,气得把拐杖敲得震天响。
“林氏!你好大的胆子!我让你带清婉去见世面,你就是这么带的?你这是把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林晚吟走进屋内,解下披风递给小桃,神色从容。
“母亲若是觉得丢人,那就不该让一个姨娘去那种场合。”林晚吟看着沈夫人,“长公主说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后别带出来现眼’。这话是长公主亲口说的,母亲若是不服,大可以去长公主府理论。”
“你……你拿长公主压我?”沈夫人气得手抖。
“儿媳不敢。儿媳只是转述贵人的话。”林晚吟冷声道,“还有,今日茶会上,威远侯夫人当众嘲笑咱们沈家没规矩,连表小姐都像个乡野村妇。若不是儿媳露了一手茶艺,挽回了些颜面,明日这京城的笑话里,咱们沈家就要排第一了。”
“你……”沈夫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她虽然泼辣,但也知道长公主惹不起。
“母亲若是没别的事,儿媳就先回去了。”林晚吟福了福身,“今日应酬太累,儿媳要去歇息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沈慕寒刚好下衙回来,在门口遇到了正要离开的林晚吟。
“晚吟,你们回来了?”沈慕寒见她容光焕发,虽然神色冷淡,但那股子精气神却是许久未见的,不由得愣了一下,“今日茶会……可还顺利?”
林晚吟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男人。
“很顺利。”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疏离的傲气,“长公主夸了我的茶,还夸了咱们沈家……好福气。”
说完,她错身而过,留下一阵淡淡的梅花香。
沈慕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听到屋里顾清婉那歇斯底里的哭声和母亲的咒骂声。
两相对比。
一边是云端的高洁,一边是泥沼的混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而且,这一次,似乎再也抓不回来了。
听雨轩内。
林晚吟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
今日这一仗,她赢了。
可是赢了又如何呢?
这沈府的天,依旧是黑的。那株海棠,依旧是枯的。
“小姐,”小桃端来热茶,“您今天真威风!那个顾姨娘脸都绿了!”
“威风吗?”林晚吟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苦涩之后,并无回甘。
“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她放下茶盏,目光投向远方。
她在等。
等一个彻底解脱的契机。
或者,等那个传闻中战死沙场的消息,来结束这一切荒谬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