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祖宅在御街之南,门楼三重。
家主苏长明,袭江陵侯爵,官拜礼部尚书,号称清班之首。
苏府藏书十万卷,新帝登基,苏家献上《治国旧仪》十三册,换得“世教楷模”金匾,却再换不回北境兵权。
于是百年清望,成了联姻的筹码,苏家急需一把刀,替家族守门户。
与苏家相比,顾家无甚底蕴。
五年前,顾溯只是雁门关外一名马前卒。
五年后,他封宣威将军,麾下十万顾家军,只听鼓令,不听圣旨。
当今皇上暮年御极,龙椅未暖。
左手是苏家这等“礼法长城”,右手是顾家那般“沙场利刃”,二者若离心,他便是夹缝里的纸人。
于是朱笔一点:“苏氏有女,端方明礼;顾氏有功,忠勇可嘉。天作之合,以彰文武同心。”
然天作之合,不过一年,便仓促收场。
苏澄披一件素青斗篷,风帽压得极低,露出的下颌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
她随将军府亲卫穿过回廊,脚步轻缓,却每一步都似踩在旧日回声上。
这里的一砖一瓦,数日前还是她的家,如今却以外客身份踏进来,连正门都不许走。
她心里自嘲,却并无怨色,只剩一片澄澈的冷静。
外书房门口,副将李满掀开棉帘,让苏澄先进去,自己随后捧出一只鎏金小匣。
匣盖开启,红绸垫底,赫然一枚铜质私印。
凤凰展翼,尾羽勾卷,翼下隐有火纹。
李满低声道:“昨夜从黄牙人贴身处搜出,外裹黄绸,显是紧要之物。姑娘请看,可觉眼熟?”
苏澄抬起头:“与我原印如出一辙,连火纹暗槽都未遗漏。只是——”
她指腹在火纹中心点了点:“此处有一丝暗孔,可穿红线,这赝品没有。”
李满眼睛一亮:“一般说来,外人所刻,只能仿形,不得知神?”
苏澄微微颔首:“此印图案乃我亲手所绘,暗孔方位亦唯有我自己知晓。如今既缺,可见并非原印翻模。”
“那姑娘可还记得,原印曾离身多久?或何处被人拓印?”
苏澄垂眸思忖,半晌才道:“此印自我及笄便随身佩戴,连沐浴都不曾离盆。唯二例外。”
她伸出两根细指:“去岁进宫朝贺,外命妇须验身,印由女官暂收两刻。今年正月,母亲为我请新络子,曾把印囊拿去挑色,约莫一个时辰。”
李满记完,又问:“匠人呢?当年为姑娘镌印之人,如今可在京中?"
苏澄摇头:"印是我十四岁那年,母亲请城西金玉轩白老匠所刻。”
她停了一瞬,继续道:“但白老匠去年已告老还乡,据说回了江南。要查,只能顺这条线去寻。"
“此人刻工极细,又懂火纹暗孔,若有人得他真传,未必刻不出第二枚。"
苏澄说到此处,话音微顿,将第三根手指悄悄屈回袖中。
还有一个更短的空档,她没说。
成亲未多久,顾溯好奇凤凰火纹,借去把玩了片刻。
那片刻短得不足一盏茶,却足够让一双巧手拓下纹路。
然此事涉及夫妻私趣,她不愿外人知晓,更不想在顾府被追问。
李满一一应下,又道:“将军吩咐,若姑娘还有旁证,但说无妨,顾府自会竭力。”
苏澄淡淡一笑:“将军府能审,我便省一半力气,多谢!”
语罢,她福了福身,举止从容,似雪里一株冷梅,清透,却自带锋芒。
李满连忙还礼,不由暗叹,这位被自家将军休弃的苏家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心性坚韧,非同寻常。
此案若深查,恐不止一个"盗印"那么简单。
苏澄福身告退,指尖刚触到棉帘,身后忽传来脚步。
“苏澄。”顾溯嗓音低哑:“你可有话要说?”
又是这话。
苏澄脊背一僵,缓缓回身。
顾溯立在廊灯下,孝衣雪白,腰间麻缕被风扯得不停打转。
苏澄心口猛地一抽。
她垂眸,后退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句句清晰:“将军放心,妾省得分寸。自此男女无瓜葛,内外不相干。今日之事,亦止于此,不敢再扰府上清净。”
说罢,又要福身。
“够了。”顾溯忽地抬手,声音冷硬:“你昨夜信里说,老夫人药有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
苏澄怔住,原来他追问的并非私情,而是信。
自己方才一番划清界限的发言,又是自作多情。
苏澄不由气血翻涌,耳根发烫,强自按捺下来,抬眸直视顾溯:“将军真要听?”
“说。”
“老夫人痰壅乍起时,我便请太医施针煎药,三鼓后脉息平。我欲入内探视,嬷嬷阻在门外,称老夫人已安睡。我从苏府归来,酉时未过,院中竟传哀讯。”
苏澄顿了顿:“我索来药方,又暗地里寻了药渣,渣中独缺一味‘雪蝎珀’,此药最是祛痰平喘,缺之,痰涎便瞬息壅塞。”
顾溯眸色骤暗:“既知药缺,昨日为何不言?”
苏澄抬眼,唇角勾起一点极淡的冷笑。
“如何言?”
“将军一回府,便捧圣旨,休妻问罪。灵堂白幡,孝子哀声震天。我未开口,已罪加三等。”
苏澄顿了顿,自袖中抽出一张折得极细的纸笺,递到他面前。
“况且,我遣人在府中暗查一圈,缺的那味‘雪蝎珀’,兜兜转转,却在我的小厨房。”
顾溯眉心猛地一跳,接过纸笺。
上面记着,雪蝎珀一钱,申时初被小厨房领走,缘由:给少夫人炖补汤。
雪光映在纸上,也映在苏澄苍白的面庞。
她声音低哑:“药缺,汤成,汤碗端到我案前。将军,我该说什么?说我自己偷了老夫人的药?”
“还是说我亲手断了自己最后的生路?”
苏澄退后一步,福身,声音平静:“话已说完,余下,将军请自断。”
雪风卷过廊檐,吹得苏澄斗篷下摆猎猎作响。
她垂下眸子,福身的动作未起,心口却翻江倒海。
原来顾溯并不知道药渣去向,更未坐实她“弑母”之罪。
那一纸休书,雷霆而下,她以为他恨她入骨。
可昨夜,他仍遣人暗送,护她风雪周全,若真是弑母之仇,岂会如此?
这才有此一探。
既非药祸,那他休她,究竟因何?
脑中倏地闪回昨日景象。
灵柩前,顾溯白衣胜雪,圣旨展开,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苏氏,性妒不恭,事姑不孝,绝嗣无出……”
每一字都像钉锥。
她跪在白幡下,泪被风吹干,一声辩解都来不及出口。
如今方知,那些罪名,与药无关!
那他因何休她?
是因为朝局需他断尾求生?
抑或……他本身就想摆脱这桩被御笔绑成的姻缘?
疑问如潮,一波波拍在喉口,几乎要冲破齿关。
可自尊比雪更冷,比刀更利。
苏澄不能问,也不愿问。
一问,便显得她还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