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暮,将军府外书房灯火齐明。
李满疾步入内,手中捧着一册新录口供,面色凝重。
“将军,老夫人一事,脉络已查清楚了。”
顾溯抬头,笔在砚台上轻嗑,发出咚的轻响。
李满将薄纸呈上:“煎房小厮,药库管事俱已画押。老夫人临终前最后一剂药,添了枯舌草细末。此草与痰涎相克,微量即致壅塞,煎前便已混入。”
顾溯蹙眉接过,迅速扫了一圈:“谁的手笔?”
李满顿了顿,语气唏嘘:“所有矛头,直指苏姑娘。”
顾溯锋利的侧颚线条绷紧:“缘由。”
李满捧上一只鎏金小匣,匣内是顾府内账旧簿与三页口供。
他声音压得极低:“老夫人执掌内账二十载,近日对账,发现北境亡卒抚恤银短了两万两。”
顾溯倏然抬头,目光锐利直视过来:“抚恤银两,我记得交给了苏氏…苏姑娘!”
“银俩流至顺义庄,正是姑娘陪嫁庄子。老夫人断定,宋姑娘随意挪用军饷,顾家便是架在火上,迟早连累将军获罪。”
李满顿了顿,看着顾溯黑沉的脸。
“临终前夜,贴身嬷嬷在老夫人迷糊之际,扑榻哭喊,‘那碗药是少夫人换的,她要害您’。”
“老夫人半昏半醒,将换汤与缺银两事拼合。力竭之际,留下三句话。母命难违,休妻保家;抚恤银断,莫被牵连;顾家刀口,不能再握。”
“内侍出房,只传出八个字,老夫人命将军休妻保家。”
啪!
沉重的一声响,从书房内传出,好似有重物被摔落地。
紧接着顾溯冰冷的声音传出:“好,好得很,这将军府,都漏成筛子了!”
苏澄带着沈勇,随着侍卫一道,方走到外书房门口,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动静,不由停脚。
外书房值守侍卫见有人来,正欲通报。
苏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军既然有事忙,且先等着。”
昔日的将军夫人,纵然被休了,将军却特意交代,这段时日,允她进出。
值守侍卫抬起的脚动了动,又犹豫放下,笔直站好。
书房内,顾溯的面色紧了又松,随后再度发紧:“不是她。”
“的确不是苏姑娘,却因她而起。”
李满递上第三项口供:“顺义庄原管事供认,今年九月,苏姑娘亲笔手谕,将两万两抚恤银暂借给苏家大房,用作大小姐添妆。庄子账面做了浮银,外看仍是足额,老夫人对账时才露馅。”
顾溯眸色一沉:“亲笔?”
“是。”李满呈上一角花帘罗纹纸,纸面两行小字:“暂借抚恤银两万两,给长姐添妆,年内归还。”
末尾押着苏澄的私印,凤凰展翼。
李满觑着顾溯的神色,小心地道:“苏姑娘私印被盗,恐也与此事相关。抚恤银被挪用之事,苏姑娘瞧着并不知情。”
顾溯抬眼,目光冷冽:“瞧着?”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啄啄两声:“我要的是确定,不是瞧着。若仍模棱两可,便不配称证据。”
李满一凛,垂首:“属下明白,即刻再查印模来源,浮银经手,务必得确证。”
顾溯起身:“私印被盗,亦是她一家之言,怎知不是她刻意给出去的?若她无辜,还她清白,若她真涉其中,我亲自送她至殿前,绝不徇私。”
李满凛然:“是!”
书房外传来侍卫清咳。
顾溯抬眼,冷喝:“谁?”
“秉将军,苏姑娘带着白老匠学徒来了。”
书房内安静一瞬,随即不带情绪的声音传出:“进。”
帘栊被风卷起,苏澄几人鱼贯而入,不大的外书房顿时有些拥挤。
苏澄福了福身子,便侧身站立,并不多言。
顾溯的眼神在苏澄面上溜了一圈,见她无甚表情,视线落在鹰翼纹佩刀侍卫身上:“什么情形。”
侍卫侧身让开,身后少年被推上前。
他面色青白,双手紧抱一只布包。
“将军,此人便是白老匠学徒。途中遇见苏姑娘派来的人,亦在寻此学徒,双方险些冲突,苏姑娘便一同前来问话。”
语罢,侍卫偷瞥顾溯,只觉将军眼底暗火压得极低。
他不敢多言,垂首退后。
问话安排在外书房外。
乌木长案后,顾溯端坐,侍卫另搬来一把椅子,让苏澄坐在旁侧。
两人皆着玄狐大氅,雪落肩头,不多时,便覆了薄薄一层。
学徒被两名侍卫押跪在阶前,双手反剪,布包散开,里头滚出几枚半成铜印,凤凰展翼。
“谁指使的?”顾溯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沙场萃取过的寒意,字字似铁。
少年还未言,额角冷汗便滚落下来:“无人指使,小人自己仿刻。”
顾溯摆摆手。
李满犹豫:“将军,苏姑娘还在此处…”
“区区小场面,想来她不会惧怕。”
顾溯目光移到苏澄脸上:“苏姑娘,你说呢?”
苏澄眉眼未抬:“将军做主便好。”
两人声线都很平和,李满却觉得有难言的紧张横亘中间。
他退后一步,抬了抬手,夹指刑具咔哒合上,竹片收紧。
少年指节瞬间青白,骨节咯吱作响。
军中惯用的刑具,普通人如何经受得住?少年霎时发出凄厉惨叫。
叫声在院中来回晃,震得人耳膜发麻。
“是条汉子。”
顾溯冷哼一声,俯身至近前:“再给你一次开口的机会。仿刻私印,按律当斩。若供出主使,可留你全手。”
竹片又紧了一分。
少年终于崩溃:“我说,我说,是苏府的一个嬷嬷!”
九月初,苏府来人,携百两金,命他仿刻凤凰私印,对方还带了图纸。
少年勤俭惯了,乍然得财,也未肆意耗费,金锭全部存起。
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盘交待出来。
苏澄冷眼瞧了半天,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怎知是苏府之人?”
少年咚咚磕头声顿停,膝盖转向苏澄:“回夫人,对方做了遮掩,但仿刻私印,何等重大之事,我偷偷跟在后面……看着对方进了苏府后门。”
“既有图纸,你如何知道是私印?”
“这凤凰纹先前师傅曾刻过,此印难度高,刻成后师傅得意,时常跟小的提起……”
事情全对上了,苏澄不再说话,顾溯挥了挥手,让李满押了少年下去,看还能不能撬出点什么来。
不多时,热闹的外书房,人走了一半。
苏澄抬了抬眸,冷不丁抛出一句:“顾将军,你一直在怀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