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污染……指数?”

陈老那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在充斥着刺鼻草药与腐败甜腻气味的洞窟里,带着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本能的尾音上扬。他那双蒙着厚厚灰翳、浑浊得如同死水塘的眼睛,再次聚焦在我脸上。这一次,那死寂的灰褐色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一点火星,艰难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穿透了层层麻木与污浊。

这微乎其微的反应,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植物学家苏临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他懂!或者至少,他捕捉到了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冰冷而疯狂的含义!这不是一个纯粹的疯子或麻木的看守者!

“是!”我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更加沙哑尖利,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面对“权威”(哪怕这权威看起来如此腐朽)时的亢奋与焦虑,“丙字七号收容物!污染指数正在异常跃升!封存液效力劣化!活性波动剧烈!” 我用力晃了晃被架着的胳膊,试图挣脱束缚,将紧紧攥在手里的笔记本再次展示出来,“我有记录!就在刚才,短短时间内,指数从7.8飙升至8.1!还在持续上升!随时可能突破临界点,引发不可控的精神污染扩散!”

我的动作和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块,瞬间打破了洞窟里诡异的僵持。架着我的两个执法弟子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铁钳般的手指捏得我臂骨生疼。雷刚眉头紧锁,鹰眼里锐利的审视中混杂着更深的惊疑和烦躁。陈老的反应太奇怪了,那一点微弱的“兴趣”光芒,比我的疯狂呓语更让他感到不安。

“疯子!还在胡说!”雷刚厉声打断我,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他转向陈老,语气带着强行压下的不耐,“陈老,您看这……”

陈老却没有理会雷刚。他那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向我手中的笔记本。动作僵硬,关节发出细微的、如同干柴折断般的“咔吧”声。

“拿……来。”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虽然微弱,却仿佛带着洞穿灵魂的冰冷重量。

架着我的两个弟子身体一僵,下意识地看向雷刚。雷刚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又跳动起来。陈老的态度让他骑虎难下,他厌恶眼前的麻烦,更忌惮这个深居简出、浑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老头子。最终,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神示意弟子。

左边的执法弟子如释重负又带着嫌恶地松开了钳制我左臂的手,粗暴地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笔记本,像丢一块烫手山芋般,远远地递向陈老。动作幅度过大,带起一股风,吹动了陈老油腻的头发。

陈老枯枝般的手指,以一种与其僵硬动作不符的、近乎贪婪的速度,攫住了那本粗糙的皮质笔记本。他浑浊的灰褐色眼珠死死盯在翻开的纸页上——正是我画着眼球怪物草图、标注着污染指数和精神震颤概率的那一页。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洞窟里只剩下石壁上幽绿荧光石发出的、微弱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滋滋声,以及陈老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呼吸。

他那张布满沟壑、灰黄松弛的脸,在幽绿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僵硬。浑浊的瞳孔在纸页上缓缓移动,扫过扭曲的肉柱轮廓,掠过那些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眼球标记,最后,如同生了锈的指针,定格在“污染指数:8.1”和“精神震颤概率:1.8%”那几行潦草却清晰的炭笔字迹上。

死寂。

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只有那双浑浊眼睛深处,那点微弱的火星,如同接触了助燃剂,猛地爆燃起来!不再是微弱的闪烁,而是变成了两簇幽冷、疯狂、带着无尽贪婪与扭曲求知欲的鬼火!这火焰瞬间烧穿了他表面的麻木和腐朽,露出底下某种极度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嗬……嗬嗬……” 一阵低沉、诡异的笑声从陈老喉咙深处挤出来,如同夜枭啼鸣,又像骨骼在摩擦。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愉悦,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狂喜,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贪婪。

这笑声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雷刚在内,都感到一股寒气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几个执法弟子脸色煞白,按在武器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们宁愿面对一百个挥舞刀剑的敌人,也不愿面对眼前这个散发着腐朽气息、却突然爆发出如此恐怖精神异状的老头!

“陈……陈老?”雷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身体微微前倾,进入了戒备状态。

陈老完全无视了他。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幽冷鬼火的眼睛,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看“料”的麻木,而是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冰冷审视,一种要将我灵魂深处所有秘密都挖出来、摊在实验台上的赤裸裸的贪婪!

“你……看得见?” 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些……‘数’?”

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冰。幽绿的光线在陈老枯槁的脸上投下跳跃的、不祥的阴影。他眼中燃烧的幽冷鬼火,比身后石架上那些蠕动畸变的“标本”更加摄人心魄。那一声“看得见?”,如同冰冷的铁钩,穿透皮肉,直接钩住了我的灵魂。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我。植物学家的冷静外壳在如此赤裸的、非人的注视下,裂开了一道缝隙。被当成实验品的预感,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战栗。但此刻,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是!”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亢奋而扭曲变形,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我甚至向前挣扎了一步,无视架着我胳膊的执法弟子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身体前倾,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疯狂,死死迎上陈老那双燃烧的眼睛。

“我看得见!”我的目光扫过洞窟里那些堆叠的架子,扫过那些浸泡在诡异液体中的扭曲器官、搏动的菌丝、缠绕的黑发,最后,如同利刃般刺向陈老,“不仅仅是那个罐子!这里的每一个瓶子!每一件‘料’!它们的污染!它们的活性!它们的衰变曲线!它们……正在散发的、侵蚀一切的东西!我都看得见!像看掌纹一样清晰!”

我的声音在石壁间疯狂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不容置疑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燃烧的烙铁,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洞窟内,那些架子上的玻璃瓶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里面的东西也在“聆听”这疯狂的宣言。

执法弟子们彻底僵住了,架着我的手臂下意识地松开了一些,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彻底的、如同看深渊怪物般的惊骇。雷刚的脸已经黑得如同锅底,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眼神在陈老和我之间疯狂扫视,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一种被卷入更疯狂漩涡的恐慌。

陈老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层灰败松弛的皮肉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他眼中幽冷的鬼火因为我的宣言而疯狂摇曳,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本笔记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白色。

“好……好……”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那嘶哑的笑声再次响起,更加癫狂,更加令人不适,“好得很……苏临……废物?不……宝贝……你是……宝贝!”

“宝贝”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占有欲和一种非人的狂热。他猛地转向雷刚,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滚!”

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尸臭和腐朽气息,狠狠砸在雷刚等人脸上。

雷刚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瞬间涌起屈辱的潮红,随即又被更深的忌惮和惊惧覆盖。他身后的执法弟子更是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齐齐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陈老!此人身份不明,行为诡异,恐是邪祟……”雷刚咬着牙,试图做最后的坚持。

“滚出去!”陈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尖锐如同金属刮擦,带着一种精神层面的、令人耳膜刺痛、灵魂颤栗的冲击力!他枯瘦的身体似乎都因这声咆哮而膨胀了一瞬,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不祥气息。洞窟里那些幽绿的光线都似乎黯淡了一瞬,架子上的玻璃瓶嗡嗡作响。“守好门口!不准任何人靠近!丙字七号……我亲自处理!”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下。雷刚额头渗出冷汗,他知道,再待下去,眼前这个看似腐朽的老疯子,绝对会做出比邪祟更可怕的事情。他死死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厌恶、惊惧、一丝怜悯,还有“你自求多福”的冷酷。最终,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撤!守在外面!”

执法弟子如蒙大赦,几乎是架着我(这次力道轻了很多,更像是拖行)连滚爬爬地退向进来的石廊入口。他们脸上的惊恐如同瘟疫般蔓延,仿佛逃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即将爆发的深渊。

沉重的、带着锈迹的铁栅栏门被他们从外面猛地拉上,“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铁链哗啦缠绕锁死的声音。最后一丝外界的微光被彻底隔绝,整个洞窟瞬间被幽绿、粘稠、如同活物呼吸般的惨淡光线彻底笼罩。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剩下我和眼前这个散发着腐朽与疯狂气息的“陈老”,以及石架上那些在幽光中无声蠕动、搏动、变幻的不可名状之物。空气里浓烈的、混合着死亡与化学制剂的甜腻恶臭,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陈老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般,转回身。那双燃烧着幽冷鬼火的眼睛,再次聚焦在我身上。这一次,再无任何遮掩,赤裸裸的、如同解剖刀般的贪婪和探究,几乎要将我的皮肉层层剥开。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笔记本上那标注着“污染指数:8.1”的字迹。

“丙字七号……”他嘶哑地低语着,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爬过我的皮肤,“带路。”

不是询问。是命令。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腿脚因为恐惧和之前的虚弱还在发软,但我强迫自己转身,朝着来时的、通往停尸房的那条幽深石廊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地上,脚步声在死寂中空洞地回响,如同敲在棺材板上。

陈老像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无声地、僵硬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杂着尸臭、草药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如同无形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我。我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只能感受到那双燃烧着非人火焰的眼睛,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我的后背上。

幽深的石廊,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压抑。两侧石壁上渗出的阴冷湿气,混合着陈老身上散发的腐朽气息,几乎让我窒息。视野边缘,幽绿的数据流无声跳动:

[环境背景污染指数:2.5 (↑ 0.8,异常波动)]

[警告:高浓度混合污染源接近中]

[精神压力阈值:63% (持续上升)]

压力指数在飙升!不仅仅是环境,身后这个“陈老”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行走的污染源!他带来的精神压迫感,比那些玻璃罐里的死物更加强烈、更加直接!

终于,那扇腐朽的木门出现在昏暗的光线尽头。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更加浓烈的、熟悉的甜腻腐败气息和福尔马林的味道。门口的地上,还残留着守尸人老刘打翻的黑糊糊东西的污迹,以及几块破碎的陶片。

我停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震碎耳膜。我僵硬地抬起手,指向门内,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在……里面。”

陈老浑浊的眼睛越过我的肩膀,如同探照灯般射向门内。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伸出那只枯瘦、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凝重,推开了那扇腐朽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门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惨淡的灰绿光线依旧。冰冷的石台。空着的、盖着白布的人形轮廓。角落里的杂物和铁桶。

以及,那个巨大的、浑浊的玻璃罐。

罐中,那团浸泡在黄绿色荧光液体中的眼球集合体,似乎比刚才更加“活跃”了!肉柱表面的灰白色粘液分泌明显加剧,形成了一层厚厚的、不断流淌的胶质层。暗红色的肉质搏动更加剧烈,如同一个正在加速的心脏。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上百只形态各异的眼球!

它们不再仅仅是“注视”。

它们在……震颤!

并非统一的节奏。有的眼球在疯狂地左右乱颤,瞳孔缩成针尖;有的则如同坏掉的钟摆,上下剧烈抖动;还有的,那些纯粹是黑色孔洞的眼窝里,更小的、如同蛆虫般的白色颗粒在疯狂地蠕动、翻滚!整个肉柱表面,仿佛覆盖了一层不断痉挛、抽搐的、活生生的眼球毯!无数细微的、令人疯狂的粘液摩擦声和细微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啵啵”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足以撕裂理智的低频噪音!

幽绿的数据流在我视野中疯狂闪烁、扭曲,如同失控的仪表盘:

[目标:未知畸变体(残片)]

[污染等级:低危(E) → 中危(D)]

[污染指数:9.2(↑1.1!剧烈波动!)]

[状态:活性失控(劣化加剧)]

[警告:近距离直视诱发精神震颤概率:47.6% (极高!)]

[警告:精神污染场域形成(半径3米)!]

47.6%!指数9.2!失控!污染场域!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数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胃部剧烈痉挛,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阵阵发黑。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恶心、眩晕和无数破碎、扭曲、充满恶意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击着我的精神防线!

无数双眼睛在视野里重叠、旋转、狞笑……尖锐的、非人的嘶鸣在颅内直接响起……身体仿佛在被无形的、冰冷的触手缠绕、拖拽……理智如同脆弱的玻璃,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嗬……”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死死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抠进腐朽的木头里。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陈老却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僵硬地迈过门槛,走进了停尸房。他那双燃烧着幽冷鬼火的眼睛,完全无视了我濒临崩溃的状态,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贪婪地黏在了那个疯狂震颤痉挛的玻璃罐上!

“嗬……嗬嗬……”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枭般的低沉笑声再次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比刚才更加响亮,更加癫狂!笑声在狭小的停尸房里回荡,与罐中眼球震颤的粘液摩擦声、气泡破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乐。

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破旧的袍子随之晃动。他抬起那只枯爪般的手,颤抖着(这次是因为兴奋),指向玻璃罐中那团疯狂蠕动的眼球集合体,灰褐色的瞳孔里,那幽冷的鬼火燃烧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狂热,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宣告:

“好……好孩子……它……在‘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