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暗。粘稠的、绝对的、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墨玉深渊的微尘,感受不到身体,感受不到痛楚,甚至感受不到“存在”本身。只有一种永恒的、冰冷的坠落感。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滴答…”

一声轻微到极致的水滴声,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在绝对的虚无中漾开微不可查的涟漪。

苏临沉重的、仿佛被焊死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冰冷。

并非沼泽淤泥那种湿滑的粘腻,而是一种纯粹的、深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还有……光?

极其微弱。不再是暗红天光的惨淡,也不是金属禁锢符文的冰冷锐利,更非晶簇残渣的暗紫幽芒。

是……绿色。

温暖的、柔和的、充满生机的……绿色。

这抹绿光,如同在永夜尽头点燃的萤火,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映照在她意识的最深处。

“滴答…”

又是一声水滴。伴随着这声音,那抹绿光似乎微微摇曳了一下。

意识,如同被这微弱的光和声音强行从虚无中打捞出来,开始艰难地凝聚。

痛楚……回来了。

不是撕裂血肉的锐痛,而是如同整个身体被彻底碾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无处不在的、深沉的钝痛。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左肩……空荡荡的,只有一片麻木的、被冻结般的虚无感。喉咙干涸如同燃烧的沙漠,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剧痛。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苏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如同推动万钧闸门,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模糊,布满血丝,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血污。短暂的眩晕和失焦过后,眼前的景象如同褪色的、扭曲的油画,逐渐清晰……

不是村落岸边冰冷的淤泥。

不是暗红天光下的恐怖巨物。

而是一个……巨大、空旷、死寂的……腔体?

穹顶极高,隐没在深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阴影里。脚下并非泥土,而是某种暗沉、冰冷、带着微弱弹性的……肉质?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粘液,粘液中混杂着细碎的、如同黑色砂砾般的沉淀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和腐烂植物的土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大地内脏的、冰冷的矿物质气息。粘稠的湿气附着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而那抹将她唤醒的、温暖的绿色光芒,就来自她的身侧。

苏临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转动脖颈,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她看到了一株……幼苗。

它就生长在她身边冰冷的、覆盖着粘液的肉质“地面”上。不过巴掌高,两片稚嫩的、椭圆形的叶片,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纯粹而充满生机的翠绿色,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地驱散着周围深沉的黑暗和寒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直径不过一尺的温暖光域。苏临就躺在这个光域的边缘。

在幼苗纤细的、近乎透明的绿色茎秆上,缠绕着几缕极其细微的、同样散发着微弱绿光的……根须?这些根须深深地扎进下方暗沉的肉质地面里,似乎在艰难地汲取着什么。

“滴答…”

又是一声轻响。一滴晶莹的、散发着微弱绿光的液滴,从幼苗其中一片叶子的尖端缓缓凝聚、坠落,砸在下方冰冷的肉质地面上,晕开一小圈湿润的光痕。

就是这声音。

苏临的视线艰难地上移,越过那株散发着不可思议生机的幼苗,投向更远处。

然后,她的呼吸……停滞了。

在这巨大腔体的更深处,在那被幼苗绿光勉强照亮的范围之外,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禁锢!

无数条……粗大的、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锁链!

它们如同从地狱深渊探出的巨蟒,从腔体上方那暗红色的阴影穹顶中垂落,又深深扎入下方冰冷的肉质地面!每一条锁链都粗如古树的主干,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锈迹和剥落的黑色金属碎屑。锁链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闪烁着冰冷白光的禁锢符文!这些符文如同活物般在锁链表面缓缓流动、明灭,散发出强大而令人绝望的束缚气息。

这些锁链并非杂乱无章,而是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覆盖了整个视野的、巨大无比的……金属巨网!如同囚禁巨兽的终极牢笼!

而在这些粗大锁链的间隙,在冰冷肉质地面的某些角落,苏临看到了更多……东西。

一些……凸起物。

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一。有的如同半埋在地下的、布满锈蚀铆钉的巨大齿轮残骸;有的像是扭曲断裂的、刻满符文的金属管道;有的则如同某种庞大机械被暴力拆卸后遗弃的、棱角分明的黑色金属构件……它们无一例外,都深深嵌入或半埋在冰冷的肉质地面里,表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粘液和黑色沉淀物,散发着浓烈的铁锈与机油混合的、工业时代的冰冷死亡气息。

这里……是哪里?

那株幼苗……又是什么?

“你…醒了…”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突兀地在苏凌脑海中响起!

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苦。

苏临猛地一凛,仅存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粘液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声音的来源——那株散发着温暖绿光的幼苗!

幼苗那两片翠绿的叶子,在苏临的注视下,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是…我…” 那微弱的声音再次直接在意识中响起,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也带着更深的疲惫。“别怕…我…林小草…或者说…曾经是…”

林小草?一个……名字?

“这…是…哪?” 苏临的意识艰难地凝聚起一个疑问,试图通过意念传递回去。她的喉咙如同被砂砾堵死,根本无法发声。

“这里…是‘祂’的…里面…” 幼苗(林小草)的意识传递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台。“外面…你们看到的…那个…被无数环…锁住的…‘巨物’…我们…都在祂…身体里…”

巨物的……体内?!

苏临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那个散发着无尽恐怖气息的存在…它的内部…竟然是这样一个巨大、冰冷、布满工业时代金属残骸和禁锢锁链的死寂腔体?!

“那…村子…那些…怪物…” 苏临的意识追问,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

“他们…也是…我们…” 林小草的意识传递充满了深沉的悲哀。“被…抓进来…‘环’…锁住…血肉…灵魂…都…融进了…‘祂’…成了…祂的…一部分…成了…禁锢…祂的…枷锁…”

如同晴天霹雳!

苏临瞬间明白了!

那些淤泥怪物脚踝上的金属环!它们不仅是禁锢个体的锁链,更是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修士(村民?)作为“节点”,强行融入这恐怖巨物体内,成为构筑这庞大禁锢网络的一部分!他们的血肉、灵魂、怨念,都被这巨物和禁锢体系所吞噬、同化,最终变成了外面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淤泥怪物!而巨物本身,既是囚徒,也是囚笼本身的一部分!

一个用活人灵魂和血肉作为耗材的、庞大到令人发指的……禁锢炼成阵!

“学院…” 苏临的意识中,冰冷地闪过这个词。只有“学院”才有这种将生命视为实验材料的冷酷和掌握如此恐怖禁锢技术的能力!

“是…学院…‘衔环之蛇’…计划…” 林小草的意识印证了她的猜想,传递出刻骨的仇恨与绝望。“他们…把整个村子…把…我们…都…献祭了…用…我们的…痛苦…和…存在…锁住…‘祂’…”

“那…你呢?这…苗?” 苏临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株散发着温暖绿光的幼苗。它在这片死寂绝望的禁锢地狱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奇迹。

“我…林小草…木灵根…微末…” 幼苗的意识传递带着一丝自嘲的微弱波动。“被…抓进来…时…身上…带着…一粒…‘生生造化藤’…的…种子…它…护住了…我…最后…一点…灵识…没被…彻底…吞噬…靠着…汲取…‘祂’体内…这点…被污染的…稀薄…地脉…残渣…苟活…”

生生造化藤?一种传说中的疗伤圣药?它竟然能在这种地方生根发芽,甚至护住宿主一丝残魂?

“你…怎么…唤醒…我?” 苏临问出了关键。她记得自己意识湮灭前最后看到的,就是这抹绿光。

“你的…血…和…那…石头…” 林小草的意识指向苏临左肩焦黑崩解的断口处,那里还残留着几星极其微弱的暗紫色晶屑。“它们…滴落…在…我…根上…很痛…但也…让我…感觉到了…‘外面’…的气息…感觉到了…禁锢…的…松动…”

晶簇残渣!古神的力量!它竟能与这生生造化藤幼苗产生某种反应?

“钥匙…” 林小草的意识突然传递出强烈的、带着希冀的波动,幼苗的叶片也指向苏凌断臂的方向,微微颤抖着。“你…是…钥匙!打破…禁锢…的…钥匙!救…我们…出去!也…救…‘祂’…出去!”

钥匙?又是钥匙?!

苏临的心中瞬间警铃大作!之前那巨物狂暴混乱的意念也曾将她视为“钥匙”,结果却是利用她引发禁锢反冲,几乎将她彻底毁灭!

“救…‘祂’?” 苏临的意识冰冷地反问。那个散发着无尽痛苦与毁灭气息的巨物?救它出去?那岂不是释放灭世的灾祸?

“祂…不是…怪物!” 林小草的意识传递陡然变得激烈,带着一种近乎哭泣的悲鸣。“祂…是…‘地脉之灵’!是…这片…黑水沼泽…万千…生灵…的…母亲!是…学院…抽取…地脉…污染…地脉…最后…将…疯狂…的…祂…禁锢…在这里!用…我们的…命…来…锁住…祂!祂的…痛苦…祂的…疯狂…都是…学院…造的孽!”

地脉之灵?!

苏临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世界,灵脉是修行的根基,而地脉,则是灵脉之源,是承载一方世界生机的命脉!学院竟然……抽取、污染、并最终将陷入疯狂的地脉之灵禁锢在此,还用整个村落的活人作为禁锢的节点和耗材?!

这真相的黑暗与残酷,远超她最坏的想象!

“禁锢…锁链…核心…在…上面…” 林小草的意识指向腔体穹顶那片暗红色的阴影,以及垂落下来的无数粗大锁链。“钥匙…在你…身上…我能…感觉到…只有…你能…真正…接触…核心…打破…它…”

苏临顺着她的指引,目光艰难地投向那高不可及的、被暗红色阴影笼罩的穹顶。无数粗大的、刻满冰冷符文的锁链如同垂死的巨蟒,从阴影中垂下。在那片阴影的最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更加巨大、更加复杂的、由无数金属环和锁链交织构成的……核心节点!它如同黑暗中的心脏,缓缓搏动着,散发出令人绝望的禁锢威压。

“吼——!!!”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暴虐的咆哮,仿佛从这巨大腔体的每一寸肉壁、每一根锁链中同时震荡传来!整个空间都在随之颤抖!冰冷的肉质地面如同波浪般起伏!粘液剧烈晃动!

“祂…又…痛了…” 林小草的意识传递带着感同身受的痛苦。“禁锢…在…抽取…祂的…力量…也…在…折磨…祂…”

随着这声咆哮,苏临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空间的温度骤降!那无处不在的、深沉的寒意变得更加刺骨!同时,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意志,如同苏醒的飓风,开始在这腔体内缓缓凝聚、扫荡!

那株生生造化藤幼苗散发出的温暖绿光,在这股意志的压迫下,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变得黯淡!范围急剧缩小!

“快…祂…要…‘看’…过来了…” 林小草的意识传递变得极其微弱和焦急。“祂…现在…只有…痛苦…和…疯狂…祂…会…吞噬…一切…光亮…一切…异数…包括…我…也包括…你…”

幼苗的叶片开始剧烈地颤抖,翠绿的颜色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根须扎入的肉质地面,开始传来一种令人心悸的……吸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贪婪地想要吞噬这抹微弱的生机!

苏临躺在冰冷的粘液里,残破的身体如同被冻僵。左臂的毁灭,系统的沉寂,无处不在的剧痛,还有眼前这颠覆认知的黑暗真相……

钥匙?

她看着自己仅存的、沾满粘液和污秽的右手。

看着那株在恐怖意志压迫下瑟瑟发抖、光芒黯淡的幼苗。

看着穹顶深处那如同黑暗心脏般搏动、散发着绝望禁锢力量的金属核心。

看着这巨大腔体中冰冷的肉质地面、粗大的锁链、以及那些半埋其中的、象征着学院冷酷造物的金属残骸……

打破禁锢?释放一个疯狂的地脉之灵?

还是……找到另一条路?

冰冷的、属于研究者的思维,如同手术刀般切入这绝望的困境。

晶簇残渣能与生生造化藤共鸣…禁锢网络存在节点…地脉之灵的核心被污染与痛苦扭曲…

也许……钥匙的真正用法,并非强行开启,而是……重塑?或者……污染对抗污染?

就在那恐怖的意志即将彻底锁定这抹绿光,冰冷的吸力越来越强的千钧一发之际——

苏临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仅存的右手。

沾满粘液和污血的手指,并非伸向那高不可及的穹顶核心。

而是……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了那株瑟瑟发抖的生生造化藤幼苗!

目标——幼苗扎根的那片冰冷肉质地面边缘,一块半埋在粘液里、只有拳头大小、布满锈迹和黑色油污的……断裂齿轮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