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劳模的奖章和证书,用红绸布仔细包好,收在了沈家堂屋最显眼的柜子顶上。那份荣誉沉甸甸的,是肯定,更是鞭策。红旗生产大队的名字,连着沈廷舟和林晚星夫妇的事迹,登上了县里的简报,又被更上一级的广播电台摘播了一段。一时间,这个曾经默默无闻、在饥荒线上挣扎的小村庄,成了远近闻名的“先进典型”。
荣誉带来的不只是光环。公社刘副主任那次来访后不久,一批批来自县里、甚至地区其他县的学习参观团,开始络绎不绝地来到红旗生产大队。有领导干部带队考察的,有农技站组织交流的,也有邻近公社自发前来“取经”的社员队伍。晒谷场边临时搭起的讲解处,几乎没闲下来过。
林晚星和沈廷舟,连同大队长、支书,成了最忙碌的人。林晚星负责讲解技术细节,从荒地改良到作物栽培,从饲料配制到禽畜管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沈廷舟则负责安排参观路线、维持秩序、保障安全,还要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和细致入微的提问。大队长和支书则承担起了“外交”和“总结”的任务,向各级领导汇报红旗大队的整体发展思路。
起初,新鲜感和荣誉感让大家干劲十足。但时间一长,频繁的接待、重复的讲解、随时可能到来的检查,开始侵占了正常的生产生活时间。试验田和养殖场需要人精心照料,自家的自留地和口粮田也不能荒废,沈廷舟的民兵训练和工作更不能耽误。林晚星常常是刚从地里回来,就被叫去接待;沈廷舟巡渠到一半,就得赶回村口迎接新一批访客。
王大娘心疼儿子儿媳,变着法子做好克化的吃食,可两人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眼底下时常带着青影。小军懂事,放学回来就抢着帮奶奶烧火、喂鸡,尽量不打扰姐姐姐夫。
“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一天深夜,送走最后一批邻县的参观者,沈廷舟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正在油灯下整理今天访客提出问题的林晚星低声道,“咱是庄稼人,不是专门搞接待的。地里的活、场里的事,都耽搁了。”
林晚星放下笔,叹了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我知道。可这是上级的肯定,也是推广经验的机会。跃进大队的赵队长前些天还捎信来,说他们按咱们的法子,今年春土豆收成好了不少,社员干劲足多了。能帮到人,累点也值。就是……”她蹙了蹙眉,“就是有些来参观的,只想着看成果,拿现成的法子,不肯下我们当年开荒那份苦力气,回去照猫画虎,效果不好,怕是反而要埋怨。”
沈廷舟握住她微凉的手:“明天我跟大队长、支书说说,得定个章程。接待参观可以,但不能影响生产。定好日子,集中讲解,其他时间,该下地下地,该喂猪喂猪。至于学不学得会,那是各人修行。咱们把该教的、该提醒的都说到,问心无愧就行。”
林晚星点点头,靠在他肩上,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力量。
第二天,沈廷舟的建议得到了大队干部的一致同意。很快,红旗生产大队出台了“参观学习接待暂行办法”,定于每旬(十天)的逢五下午,在队部集中接待、讲解、交流。其他时间,非特殊情况不安排大规模接待,确保生产第一。这个办法得到了公社的认可,刘副主任特意打电话来表示支持,强调“先进经验要推广,但先进生产更不能放松”。
秩序恢复后,林晚星和沈廷舟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他们终于能重新将主要精力放回田间地头和养殖场。
夏去秋来,又是一年收获季。今年的收成,在去年基础上稳中有升。试验田的土豆、玉米、豆类轮作初见成效,土壤板结情况有所改善。养殖场规模扩大了一倍,新建了两排猪舍和鸡舍,猪存栏达到了十五头,鸡鸭超过两百只。那台“土法饲料膨化机”经过改良,效率提高了不少,处理的膨化秸秆饲料成了禽畜越冬的主料之一。养殖场不仅实现了肉、蛋、肥的自给,还能向公社供销社交售少量猪肉和鸡蛋,换回的现金和票证,为大队添置了新的农具,给小学校换了一批新课本。
红旗生产大队的社员们,脸上不再只是菜色,多了红润的光泽;孩子们奔跑玩闹的身影更加活泼有力;傍晚的炊烟里,飘出的不再仅仅是野菜糊糊的气味,偶尔也能闻到炖菜的香气。家家户户的粮缸,第一次在秋收后没有立刻见底,而是有了些可供周转的余粮。虽然离富裕还很远,但“吃饱饭”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目标,已经真切地踩在了脚下。
林晚星走在村里,不时有社员热情地打招呼:“晚星,下地啊?”“林技术员,吃了没?家里刚蒸了菜馍,拿两个尝尝!”“多亏了你那些法子,今年娃他爹壮实多了,能挣更多工分了!”
那份感激是真诚的。林晚星心里暖洋洋的,但也更加清醒。她知道,红旗大队的转变,是系统提供了契机和关键知识,是沈廷舟和乡亲们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是时代和政策给予的空间。她个人,只是其中一环,一个幸运的、抓住了机会的“催化剂”。
这天傍晚,她从公社农技站开完会回来,带回来一个新消息:省农科院下派了一个农业技术推广小组,近期会到各县巡回指导,第一站就选了他们县,据说很可能要来红旗生产大队实地考察“山地综合开发模式”。
“省里的专家?”沈廷舟听了,眉头微挑,“来考察是好事,能学到更高级的东西。但万一……”他顿了顿,没说完。
林晚星明白他的担忧。万一省里专家对他们这些“土办法”看不上眼,或者指出什么他们没意识到的大问题,会不会影响红旗大队刚刚树立起来的“典型”形象?甚至,会不会发现她某些“超前的”技术思路背后,难以解释的来历?
“没事,”林晚星压下心头一丝忐忑,笑了笑,“咱们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地里长的、圈里养的,都摆在那儿。专家来了,正好请他们给看看,还有哪些不足,能改进的咱们改进。至于别的……”她看向沈廷舟,眼神清澈坦然,“咱们就是按实际需要,自己摸索,加上从书上、从外面学来的一点东西,结合着用。有什么说什么,不夸大,不隐瞒。”
沈廷舟看着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下稍安,点了点头:“嗯,是这么个理。咱不弄虚作假,不怕人看。”
省农科院推广小组的到来,比预想中更快。三天后,两辆绿色的吉普车卷着尘土,开进了红旗生产大队。带队的是位五十多岁、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男同志,姓吴,是研究旱作农业的副教授。组里还有三四位年轻的技术员。
刘副主任亲自陪同前来。大队部小小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吴教授没有太多寒暄,直接表明了来意:听说红旗大队在条件较差的山地丘陵区,通过综合措施实现了粮食增产和牧副业发展,很有典型意义,特地来学习调研。
林晚星作为主要技术负责人,再次担任了讲解。这一次,面对真正的专家学者,她讲得更加谨慎,侧重于描述实际做法、观察到的现象和取得的效果,而少谈背后的“原理”和“思路来源”,遇到不确定的地方,就坦率地说“这是跟村里老把式学的土办法”,或者“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该这么做”。
吴教授听得很认真,不时在小本子上记录,偶尔插话问几个关键细节,比如土壤改良液的具体成分和配比、膨化饲料的温度压力控制范围、不同作物轮作对地力的实际影响等等。这些问题有些触及了林晚星知识体系的模糊地带或系统提供的、超越时代的内容。
她心头微紧,但面上不显,斟酌着回答:“土壤改良液主要是蒿草、落叶沤制,加了点石灰和草木灰,比例是估摸着来的,觉得酸碱中和,又能补充点钾钙……膨化温度没具体量,靠手试,觉得烫手但能忍受就差不多……轮作效果是看了几年,觉得种过豆子的地,第二年种别的长得就好些……”
她答得朴实,甚至有些“土气”,完全是一个善于观察、勤于实践的农村技术员的形象。吴教授听着,镜片后的眼睛微微闪烁,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情绪。
讲解完毕,吴教授提出要实地去看。一行人先去了后山试验田。秋收后的土地裸露着,吴教授蹲下身,抓起不同田块的土,仔细捻、闻、看,又询问了耕作深度、施肥种类和数量。接着去了饲料地、青贮窖、养殖场,看得非常仔细,问得也很专业。
在养殖场,看到那台略显笨拙但运转良好的“土法膨化机”时,吴教授驻足良久,甚至亲手试着摇动了几下,询问了设计思路和材料来源。林晚星照实说是结合了书上看到的原理和村里匠人的经验,用废旧材料改造的。
“因陋就简,土法上马,解决实际问题,很好。”吴教授终于给出了第一句明确的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林晚星同志,我注意到你在介绍种植和养殖方法时,很多做法暗合了现代农业科学的一些原理。比如土壤消毒、合理密植、青贮发酵、饲料营养平衡……这些,你是有系统地学习过相关农业知识吗?”
问题终于来了。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晚星身上。刘副主任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有关切。沈廷舟站在门口,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看向妻子。
林晚星手心微微出汗,但声音依旧平稳:“吴教授,我没上过正规的农校。就是小时候喜欢看我爹留下的几本讲农事的旧书,认得几个字。后来自己种地、搞养殖,遇到问题就瞎琢磨,也喜欢问村里的老人,他们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有很多实用的老经验。再后来,沈廷舟的战友寄来过一些讲机械和养殖的书,我没事就翻翻,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就结合着实际瞎试。可能……碰巧有些做法,跟书上说的科学道理对上了吧。”
她把自己的知识来源,归结于“家学”(旧书)、“实践摸索”、“请教老人”和“丈夫战友的书籍”,合情合理,毫无破绽。至于那些旧书是什么、战友寄的什么书,在这种场合下,没人会去深究。
吴教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林晚星坦然回视,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对专家的尊敬和一丝被询问的紧张。
良久,吴教授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似是感慨的笑容,点了点头:“实践出真知,善于总结,敢于尝试,非常可贵。红旗大队的经验,虽然土,但实在,有效,尤其是在当前我们国家农业基础薄弱、资源有限的条件下,具有很大的推广价值和启发意义。”
他转向刘副主任和大队干部,语气郑重:“我认为,红旗生产大队这种立足本地实际、依靠群众智慧、综合利用资源、种养结合、循环发展的模式,值得认真总结,可以在类似条件的山区丘陵地带进行推广试点。林晚星同志虽然年轻,但善于学习,勇于实践,是难得的农村实用人才。我建议,公社和县里可以考虑,送她去省里的农业技术培训班短期进修一下,系统地学一些基础知识,将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去省里学习?林晚星愣住了。沈廷舟眼中也闪过讶异,随即变成深思。
刘副主任大喜过望,连声道:“吴教授这个建议太好了!我们一定认真考虑,向上级汇报!”
考察在相对融洽的气氛中结束。送走吴教授一行,天色已晚。林晚星回到家里,觉得比干了一天农活还累,身心俱疲。沈廷舟给她倒了碗热水,坐在她对面。
“晚星,”他看着她,目光复杂,“吴教授最后那话……你咋想?”
林晚星捧着温热的碗,沉默了一会儿。去省城学习,系统接触更先进的农业知识,开阔眼界,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和机会。但这也意味着离家,离开熟悉的土地和亲人,进入一个更复杂、也可能更“规范”的环境。她的秘密,在那里是否还能隐藏得好?而且,小军还小,王大娘年岁渐长,养殖场和试验田也离不开她……
“我……”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知道。廷舟,你觉得呢?”
沈廷舟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晚星,这是好事。吴教授是内行,他看重你,给你指了路。去学学,没坏处。家里有我,有娘,有小军,有大队里这么多人,你放心。养殖场和试验田,咱们现在也有了一套章程,按着来,出不了大岔子。就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不舍和坚定:“就是……你得去。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咱们大队,为了你能帮到更多人。只是,省城路远,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常写信回来。”
林晚星鼻子一酸,反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点头:“嗯。如果……如果真有机会,我去。我会好好学,尽快回来。”
窗外,秋虫啁啾,月色如水。新的机遇和挑战,伴随着离别的愁绪,一同悄然降临。但这一次,林晚星心中少了彷徨,多了几分清晰的、向更广阔天地迈进的勇气和决心。
脚下的沃土,已经为她提供了坚实的根基和养分。如今,是时候伸展枝叶,去触摸更高处的阳光了。而无论走多远,她知道,身后永远有一个温暖的家,和一双随时准备接住她的、坚实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