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2 05:45:38

2008年9月1日,南方小城的暑气还未完全褪去。

李小庄踩着上课铃冲进高三(七)班教室时,发现只剩下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他把印着“北京2008”的帆布书包塞进桌肚,汗水顺着鬓角滑到校服领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蓝色。

班主任老陈正在黑板上写高考倒计时——279天。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里,前排女生马尾辫上的塑料发卡折射着九月的阳光,粉笔灰在光束中飞舞,像某个慢镜头。

“新学期调座位,”老陈推了推眼镜,“按上学期期末排名自选。”

李小庄是第38名,倒数第九。他等着被挑剩下的间隙,目光落在窗外操场上——暑假刚翻新的塑胶跑道泛着刺眼的红色,像一条巨大的伤口。他想用这个意象写点什么,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着节拍。

“我坐这儿。”

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点薄荷糖的清凉。李小庄转过头,看见一个女生把书包放在邻座的椅子上。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额前有些细碎的绒毛被汗水贴在皮肤上,眼睛很亮,像刚洗过的葡萄。

“苏梦蝶。”她坐下时自我介绍,校牌在胸前晃了一下。

“李小庄。”他说完就转回头,继续看窗外。这是他的习惯——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看远处。

老陈开始讲高三的残酷性,用词包括“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人生分水岭”“最后的冲刺”。李小庄从书包侧袋摸出MP3,银白色的机身漆已经斑驳,数据线的胶皮裂开一道口子。他悄悄把右耳塞塞进耳朵,左手撑着脸做沉思状。

许嵩的《断桥残雪》前奏响起,古筝混着电子音效,像雪落在青石板上的质感。这是暑假他反复听的歌,从某个论坛下载的盗版合集,音质有些失真,反而多了种粗糙的美感。

“寻不到花的折翼枯叶蝶……”

第一句刚出来,他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左臂。苏梦蝶推过来一张纸条,字迹是圆润的幼圆体:“你也在听许嵩?”

李小庄愣了一下,拔下右耳塞递过去。苏梦蝶接过,很自然地放进右耳。两人就这样共用一副耳机,中间连着的那根白色耳机线在半空中绷直,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这首歌的混音有问题,”苏梦蝶在纸条上继续写,“副歌部分人声和伴奏打架了。”

李小庄看了看她。她正闭着眼听,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他在纸条背面写:“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试着录过歌。”她写完,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粉色的歌词本,扉页贴着许嵩《自定义》专辑的打印封面。翻开,里面是手抄的歌词,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出押韵的地方,空白处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此处转调”“这句的意象是李商隐的‘巴山夜雨’变体”。

李小庄感到某种共鸣在心里轻轻“咔哒”一声,像钥匙对了锁孔。他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黑色软面抄,翻开是各种零碎的诗句和随笔:

“2008.8.8:圣火点燃时,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光可以照亮课本背后的阴影。”

“2008.8.18:刘翔转身时,整个班级集体叹了口气,那口气到现在还没落下来。”

苏梦蝶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的手臂,有点痒。“你写诗?”她问,这次没写纸条,声音压得很低。

“随便写写。”李小庄合上本子,耳朵却红了。

下课铃响了。老陈最后说:“同桌就是战友,高三这条路,要互相搀扶着走。”

窗外的梧桐树上,蝉还在做最后的嘶鸣。苏梦蝶拔下耳塞还给李小庄,指了指他的MP3:“里面还有他的什么歌?”

“《清明雨上》《玫瑰花的葬礼》《浅唱》……大概二十首。”

“晚上QQ传给我?”她写下一串数字,是QQ号,“我的是红钻,传文件快。”

李小庄点点头,把那片纸条夹进黑色软面抄的扉页。他的QQ还是普通用户,每次传文件都慢得像在爬。

前排的男生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最新一期的《篮球先锋报》,封面是姚明在奥运会上对阵美国队的照片。“庄哥,下午打球?”

“不打,要值日。”李小庄说。其实他更想早点回家,把今天想到的几个句子写完。

苏梦蝶正在整理歌词本,忽然轻声哼起来:“断桥是否下过雪,我望着湖面……”

她的声音很清,调子准得惊人。李小庄转过头,看见阳光正从她背后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她耳廓的细小绒毛照成半透明的金色。她桌上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第一道选择题的括号里,用铅笔轻轻写了个“C”,旁边画了只小小的蝴蝶。

“你也喜欢许嵩?”他终于主动问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梦蝶停下哼唱,眼睛弯起来:“他是我们这代人的方文山啊。用网络歌曲的壳,装唐诗宋词的魂。”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断桥残雪》的节奏,哒,哒哒,哒。

李小庄想起自己曾在某个深夜,把《断桥残雪》的歌词抄了一遍又一遍,只为分析它的押韵方式。那时他觉得这很私密,甚至有点羞耻——一个男生,不该沉迷这种“网络非主流”。但现在,他发现有人在做同样的事,而且做得更认真、更坦荡。

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响了。物理老师抱着厚厚的卷子走进来,宣布开学摸底考。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嚎,夹杂着翻书和祈祷的声音。

李小庄把MP3关掉,放回书包深处。苏梦蝶递过来一块薄荷糖,绿色包装纸,上面印着“超强冰凉”。

“提神。”她说。

糖在嘴里化开,凉意直冲头顶。李小庄在试卷上写名字时,闻到从苏梦蝶那边飘来的淡淡香味,像是茉莉花味的洗衣粉,又混着点纸墨的气息。

物理卷子很难,最后一道大题是关于卫星变轨的。李小庄卡在第三问,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小坑。他转头看了眼苏梦蝶——她已经翻到卷子背面了,正在检查,侧脸认真而平静。

窗外的天空是那种南方初秋特有的、高远的蓝。远处工地上的塔吊缓缓转动,像巨大的时针,丈量着这座小城变化的速度。李小庄忽然想起暑假看奥运开幕式时,父亲难得地陪他看完整个流程,最后说了句:“你们这代人,赶上好时候了。”

什么是好时候?他当时没问。现在看着卷子上复杂的公式,听着教室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想,好时候可能就是——在你最普通的青春里,能和这个国家最辉煌的时刻并肩而行;在你最迷茫的年纪,能听见有人用你的语言唱出你的心事。

“还有十五分钟。”物理老师提醒。

李小庄收回思绪,重新看题。这时,苏梦蝶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在草稿纸上写:“第三问用开普勒第三定律的变形。”

她的字迹工整,还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李小庄顺着那个思路往下算,竟然通了。他在解得数的时候,余光看见苏梦蝶已经放下笔,正望着窗外发呆,手指又在桌上轻轻敲着某种旋律。

交卷后,苏梦蝶问他:“你听许嵩多久了?”

“半年。从《玫瑰花的葬礼》开始。”

“那首的编曲其实很粗糙,”她说,但语气里没有贬低,“可就是那份粗糙,特别真诚。像中学生直接在卧室里录出来的。”

“你喜欢这种真诚?”

“嗯。”苏梦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诺基亚5300手机,红色的滑盖款,边角有些磨损,“我用这个录过歌,杂音很大,但比那些修音修到完美的好听。”

李小庄没见过女生这么直接地谈论技术细节。他周围的女生大多讨论明星八卦或偶像剧。苏梦蝶不一样,她谈论许嵩时,像是在谈论一个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或者一个未曾谋面的朋友。

“你为什么喜欢他?”李小庄问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幼稚。

但苏梦蝶认真想了想:“因为他让我觉得,写作和唱歌不是遥不可及的事。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用普通的设备,写出了不普通的歌。”她顿了顿,“就像你写诗,不也需要这种感觉吗?”

李小庄愣住了。她看到了他本子上的诗,还记住了。

放学铃在此时响起。教室瞬间沸腾,桌椅碰撞声中,苏梦蝶开始收拾书包。“晚上QQ记得加我,”她说,“我发你几个许嵩早期demo,网上很难找的。”

她背上书包,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汇入放学的人流。李小庄坐在位置上,慢慢收拾东西。他把黑色软面抄和MP3小心地放进书包最里层,又检查了一遍那张写着QQ号的纸条。

走出教室时,夕阳正把整个走廊染成琥珀色。楼下传来男生打球的呼喊声,篮球撞击地面的节奏像心跳。李小庄走到公告栏前,那里贴着一张褪色的海报:“喜迎北京奥运圆满成功”。海报边缘卷曲,被人用透明胶带勉强固定住。

他站在海报前看了很久,直到值日生开始扫地,扬起细细的灰尘。灰尘在夕阳的光柱中飞舞,像极了他想象中的、断桥之上的那场雪。

那天晚上,李小庄打开家里的旧电脑,主机箱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登录QQ时,他盯着苏梦蝶的号码犹豫了三分钟,才点击“添加好友”。

验证消息他写了又删,最后只留下两个字:“李小庄。”

几乎在发送成功的瞬间,对方就通过了。聊天窗口弹出,苏梦蝶的头像是一张手绘的蝴蝶,签名档写着:“音乐是写给时间的诗。”

她发来第一个文件,文件名是:《断桥残雪》(自制混音版).mp3

李小庄戴上耳机点击播放。前奏是一样的,但人声更清晰,背景里隐约能听见她的和声,很轻,像远山的回音。她在文件后面留言:“我重新做了混音,人声提前了0.3秒,你听听是不是更好?”

窗外,小城的夜晚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大排档的隐约喧闹。李小庄把这首歌循环播放,在QQ聊天框里打字:“你怎么做到的?”

“用Cool Edit Pro,很老的软件了。”她回复,“不过够用。”

他们就这样聊起来,从许嵩聊到周杰伦,从中国风聊到唐宋诗词。苏梦蝶说她以后想学音乐制作,李小庄说他也许可以学中文。对话框里的文字一行行增加,像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坐,中间点着一盏小小的灯。

深夜十一点半,李小庄准备下线时,苏梦蝶又发来一条消息:

“今天老陈说同桌是战友。那以后,请多指教了,战友。”

李小庄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回复:“你也多指教。”

他关上电脑,房间陷入黑暗。MP3还在枕头边循环播放《断桥残雪》,歌声在夜色里流淌:

“断桥是否下过雪

我望着湖面

水中寒月如雪

指尖轻点融解……”

他想起白天苏梦蝶哼歌时的侧脸,想起她敲桌面的手指,想起她说“写作和唱歌不是遥不可及的事”。然后他翻身坐起,打开台灯,在黑色软面抄上新的一页写下:

“2008.9.1:遇见一个也听许嵩的人。她的睫毛上有光,手指会敲出旋律。原来孤独是可以被认出来的,像两片雪花在湖面相遇,短暂地,没有融化。”

写完后,他关灯躺下。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书桌上那包没吃完的薄荷糖上,糖纸泛着微弱的绿光。

在睡着前的混沌里,李小庄模糊地想,高三这279天,也许不会那么难熬了。

至少现在,他耳机里的歌,有另一个人也听得懂。

而那首歌,才刚刚响起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