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8日,下午五点整。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的铃声,像一把剪刀,剪断了绷紧三年的弦。
李小庄放下笔,看着答题卡上那些涂满的圆圈,忽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窗外的阳光依然炽烈,梧桐树影在考场的地面上轻轻晃动,监考老师在走道里收卷,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一切都和过去三年的任何一场考试一样——除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走出考场时,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有人抱在一起欢呼,有人蹲在地上哭,有人把复习资料抛向空中,纸页像雪花一样飘落。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泪水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如释重负的气息。
“庄哥!”有人拍他的肩膀,是同班的男生,眼睛发红,“解放了!”
李小庄点点头,想笑,却笑不出来。他顺着人流走下楼梯,经过一间间考场,看见里面桌椅整齐排列,黑板上还留着考试注意事项的板书。这一切明天就会被清空,这栋楼会恢复成普通的教学楼,而他们,再也不会以高三学生的身份坐在这里。
校门口挤满了家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期待和焦虑。李小庄看见了父亲,他站在人群外围,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应该是冰镇饮料。看见儿子,父亲招了招手。
“考得怎么样?”父亲递过来一瓶冰红茶。
“还行。”李小庄接过,瓶身的水珠沾湿了手心,“正常发挥。”
“那就好。”父亲没有多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回家吧,你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妈”指的是继母。李小庄的生母去世后第三年,父亲再婚了。继母是个温和的女人,对他不错,但他始终叫不出“妈”,只叫“阿姨”。父亲理解,从不勉强。
回家的公交车上,李小庄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音像店门口排着长队——高考结束了,学生们终于可以买一直想买的CD和杂志。网吧里挤满了人,都是刚解放的高三生。街道两旁的树上系着红丝带,是家长们为考生祈福挂的,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一切都结束了。又或者,一切刚刚开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李小庄掏出来,是班级群的群发消息:“今晚七点,醉仙楼,谢师宴,不见不散。”紧接着是苏梦蝶的私信:“你会去吧?”
“会。”他回复。
“那七点见。”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李小庄心跳加速。他想起那个还没有拆开的信封——高考结束后,他终于可以看了。但现在,他想先见她。
回到家,继母果然做了一桌好菜。父亲开了一瓶啤酒,给他也倒了一小杯:“今天破例。”
“谢谢爸。”
吃饭时,电视里在播高考结束的新闻:考生走出考场的笑脸,家长迎接的拥抱,各地不同的庆祝方式。主持人说:“对于这千万考生来说,今天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继母问:“小庄,想好报哪个大学了吗?”
“还没完全想好,”李小庄说,“等分数出来再看。”
但其实他心里有数。他和苏梦蝶约过,要考同一座城市的大学。不是同一所——她的分数应该能上更好的学校——但至少要在同一个城市,周末可以见面,可以继续分享许嵩的新歌,可以一起去音像店。
“不管考到哪里,都要常回家。”父亲说。
“嗯。”
吃完饭,李小庄回到房间。他从抽屉最底层拿出那个信封,塑料质感,已经有些皱了。深吸一口气,他打开封口。
里面是三张纸。
第一张是歌词,许嵩《有何不可》的手抄版,但歌词有改动。苏梦蝶的字迹工整,在原有的歌词旁边做了批注:
【原词:天空好像下雨/我好想住你隔壁】
【批注:如果大学不在一个城市,至少可以‘住’在彼此的通讯录里】
【原词:为你唱这首歌/没有什么风格】
【批注:为你写的诗/也没有什么格律/但都是真的】
第二张是照片——上次广播站活动时的拍立得合影。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2008年8月,嵩之韵成立日。希望多年后,我们还记得。”
第三张是一封信,很短:
“李小庄:
如果你先看到这封信,说明你遵守了约定。高考结束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尽力了。
还记得在天台上我说过的话吗?我说有些梦想可能要绕很远的路。现在我想补充:但只要路还在延伸,就值得走下去。
不管我们去了哪个城市,上了哪个大学,都继续写诗、听歌、做那些别人看来很幼稚但对我们很重要的事吧。
因为这就是我们自定义的青春。
苏梦蝶
2009年6月1日”
李小庄盯着这封信,看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把天空染成渐变的橘红色。他把信纸小心折好,和歌词、照片一起放回信封,然后放进书包夹层——他要带着去谢师宴。
六点半,他出门。醉仙楼离学校不远,步行十五分钟。街道上很热闹,到处都是刚解放的高三生,成群结队,笑声响亮。路过音像店时,李小庄看见门口的黑板上写着:“许嵩《自定义》专辑补货到店”。他犹豫了一下,没进去——回来再买吧。
醉仙楼二楼的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男生们穿着平时不会穿的衬衫,女生们化了淡妆,穿了裙子,大家都努力打扮成“大人”的样子,但眼神里的青涩藏不住。
“李小庄,这边!”班长招手。
他走过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桌十个人,苏梦蝶还没来。他看了看表,六点五十分。
“听说苏梦蝶考得不错,”旁边的女生小声说,“她数学最后那道大题都做出来了。”
“她数学一直好。”李小庄说。
“你们后来怎么不是同桌了?”女生问,“上学期不是挺好的吗?”
“老师调的座位。”李小庄含糊地说。其实是因为苏梦蝶家里出事后退出了广播站,两人之间的联系自然就少了。再加上高三后期所有人都埋头复习,交流的机会更少。
六点五十五分,苏梦蝶来了。她穿了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披着,发梢微卷。她平时总是扎马尾,李小庄第一次见她披发的样子,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来晚了。”她笑着说,在李小庄旁边的空位坐下。
“没事,还没开始。”班长说。
老陈和几个任课老师陆续到场,谢师宴正式开始。班主任致辞,各科老师讲话,班长代表全班送礼物——每人一本相册,里面是三年来的照片:军训、运动会、元旦晚会、百日誓师……
李小庄翻到广播站那页,照片里他和苏梦蝶并肩站着,背景是“嵩之韵·奥运之声”的牌子。拍照时间是2008年8月15日,奥运期间。那时候他们笑得那么开心,眼睛里都是光。
“看这里。”苏梦蝶指着另一张照片——是去年清明时节,全班去烈士陵园扫墓。照片里她和李小庄站在队伍最后面,两人都低着头,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那天你告诉我你妈妈的事。”苏梦蝶轻声说。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菜一道道上来,大家开始敬酒。以茶代酒,但气氛很热烈。李小庄不怎么说话,只是听着,看着。三年了,这些人从陌生到熟悉,有些人会成为一辈子的朋友,有些人可能就此别过,再也不见。这就是毕业,这就是成长。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唱歌。班长搬来包厢里的卡拉OK设备,第一首歌是周杰伦的《晴天》。几个男生抢着话筒,唱得跑调但投入。
“你不去唱?”苏梦蝶问。
“我不太会。”李小庄说。
“我也不太会,”苏梦蝶笑了,“但我们一起唱过歌——在广播站。”
是啊,在广播站。对着麦克风唱改编的《粉色信笺》,声音通过喇叭传遍校园。那时候不紧张,因为知道听众不多;而现在,在熟悉的同学面前,反而开不了口。
“下一首谁来?”班长喊。
“许嵩的《有何不可》有没有?”一个女生问。
“没有吧,这里都是老歌。”
苏梦蝶看向李小庄,眼神里有种默契的遗憾。她站起来:“我去点歌台看看。”
她离开座位,李小庄也跟着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其实不需要去洗手间,他只是想透透气。走到包厢外的走廊,靠在墙上,从窗户看出去,城市的夜景流光溢彩。高考结束了,新生活要开始了。但他忽然有些害怕——怕大学里遇不到像苏梦蝶这样的人,怕那些关于许嵩、关于诗、关于VB程序的话题再也无人可说。
“你也出来了?”苏梦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转过身:“嗯,里面有点闷。”
“我找到《有何不可》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点歌单,“不过要排队,前面还有五首。”
“那等会儿。”
两人并肩站在走廊的窗前。楼下街道车水马龙,霓虹灯招牌闪烁不定。远处,学校的方向一片漆黑,高三教学楼今晚应该空无一人了。
“你什么时候拆的信封?”苏梦蝶问。
“下午回家后。”
“然后呢?”
“然后……”李小庄斟酌着词句,“然后觉得你说得对。不管去了哪里,都要继续做那些重要的事。”
苏梦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我就知道你会懂。”
“但是,”李小庄鼓起勇气,“如果……如果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呢?”
“那就打电话,发邮件,QQ聊天。”苏梦蝶说,“现在的通讯这么发达,距离不是问题。”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想每天见到你。李小庄在心里说。想继续做同桌,想一起在微机课上打游戏,想在广播室里录节目,想在放学路上并肩走。这些日常的、琐碎的、不起眼的瞬间,比任何宏大的承诺都重要。
但他没说出口。有些话,在毕业这个节点上,说出来太沉重,也太冒险。
“没什么。”他说。
苏梦蝶看了他一眼,没追问。她看向窗外,轻声哼起《有何不可》的旋律:
“天空好像下雨
我好想住你隔壁
傻站在你家楼下
抬起头数乌云”
哼到这里,她停下:“李小庄,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不管我们去了哪个城市,每个月至少联系一次。分享一首歌,或者一首诗,或者一个程序。”她转过头,眼睛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就像现在这样。”
“好。”李小庄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包厢里传来欢呼声,有人唱到了高潮部分。苏梦蝶看了看表:“该回去了,不然班长要找了。”
“嗯。”
他们回到包厢,正好轮到《有何不可》。前奏响起时,班长把话筒递过来:“苏梦蝶,李小庄,你们来唱吧,这是你们广播站的‘站歌’。”
两人对视一眼,接过话筒。音乐响起,许嵩轻快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苏梦蝶先开口,声音有些紧张,但很清晰:
“天空好像下雨
我好想住你隔壁”
李小庄接着唱:
“傻站在你家楼下
抬起头数乌云”
合唱的部分,他们一起唱:
“为你唱这首歌
没有什么风格
它仅仅代表着
我想给你快乐”
唱到这里,李小庄看着苏梦蝶,她也看着他。包厢里其他人的面孔都模糊了,只剩下彼此的轮廓,在KTV旋转的灯光里明明灭灭。那一刻,歌词不再只是歌词,旋律不再只是旋律,而是一种承诺,一种约定,一种在青春即将散场时,试图抓住什么的努力。
歌唱完了,掌声响起。有人起哄:“再来一首!”但下一首歌的前奏已经响起,是S.H.E的《不想长大》。
苏梦蝶把话筒还给班长,坐回座位。她的脸有些红,不知道是因为唱歌用力,还是别的什么。
“你唱得很好。”李小庄说。
“你也是。”苏梦蝶喝了口水,“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高三那年没有广播站,没有许嵩的歌,没有你写的那些诗和程序,这一年会是什么样。”
“会更难熬吧。”
“嗯。”苏梦蝶点点头,“所以谢谢你。”
“也谢谢你。”
谢师宴在晚上九点半结束。大家互相道别,约定填报志愿时再聚,约定上大学后保持联系,约定十年后同学会再见。但这些约定有多少能实现,谁也不知道。
李小庄和苏梦蝶最后离开。走到酒楼门口时,夜风很凉,吹散了夏日的闷热。
“我送你回去。”李小庄说。
“不用了,我爸来接我。”苏梦蝶指了指马路对面,那里停着一辆旧桑塔纳,驾驶座上的人影隐约可见。
“那……再见。”
“再见。”
苏梦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了,填报志愿前,我们一起研究一下学校吧。”
“好。”
“那我先走了。”
“嗯。”
李小庄站在原地,看着她过马路,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启动,尾灯在夜色中划出红色的轨迹,渐渐远去。
他转身往家走。街道很安静,只有几家烧烤摊还开着,几个刚喝完酒的高三生在路边大声说话。路过音像店时,灯还亮着,老板在整理货架。
李小庄走进去。
“考完了?”老板认识他,“来买什么?”
“《自定义》专辑。”李小庄说,“再要一个空白磁带。”
“哟,现在还买磁带的人不多了。”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东西,“给你打个折,算庆祝高考结束。”
“谢谢。”
拿着专辑和磁带走出音像店,李小庄没有立刻回家。他绕路去了学校——虽然已经放学,但门卫认识他,摆摆手就让他进去了。
校园里空无一人。路灯把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风一吹,影子就晃动,像在跳舞。他走到实验楼下,抬头看五楼的那个窗口——广播室。窗户黑着,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下学期这里就要拆了,建新的实验楼。他们的广播站,他们录的第一期节目,他们在那里度过的所有下午,都将成为一堆瓦砾。
但他想,有些东西不会被拆掉。比如磁带里的声音,比如信封里的信,比如那首《有何不可》,比如今晚的约定。
回到家,父亲还没睡,在看电视。继母在厨房收拾。
“回来了?”父亲问,“玩得开心吗?”
“开心。”李小庄说。
“早点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
“嗯。”
回到房间,李小庄打开台灯。他拆开《自定义》专辑,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许嵩的声音流淌出来,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然后他打开黑色软面抄,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2009年6月8日:高考结束。谢师宴上,我和她合唱了《有何不可》。她说不管去了哪个城市,每月至少联系一次,分享一首歌、一首诗或一个程序。我说好。这是一个约定,在青春散场的夜晚,像锚一样抛下,试图固定一些什么。现在夜深了,我在听《自定义》,想起她信封里的话:‘不管我们去了哪个城市,上了哪个大学,都继续写诗、听歌、做那些别人看来很幼稚但对我们很重要的事吧。因为这就是我们自定义的青春。’我想她说得对。高考结束了,试卷收走了,分数即将公布,志愿即将填报。我们即将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对许嵩的喜欢,比如写诗的习惯,比如那个每月联系的约定。这些小小的、不被世界在意的坚持,才是我们区别于千千万万人的标记。就像磁带里的歌声,哪怕播放设备再老旧,哪怕听众只有自己,也要完整唱完。因为这是我们的歌,我们的青春,我们自定义的、独一无二的人生序章。”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录音机里,磁带转到B面,是《如果当时》。许嵩唱:“如果当时,我们没有遇见,会不会让彼此,好过一点?”
不会。李小庄在心里回答。如果没有遇见,高三这一年会是灰白色的,像没有调色的老照片。因为遇见了,才有了那些色彩:广播站的红色横幅,微机课的蓝色屏幕,音像店的黄色灯光,还有她裙子的浅蓝,和她眼睛里的光。
窗外的夜空很深,星星很亮。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寂寞,像在开往远方。
李小庄闭上眼睛。明天要开始估分,要研究志愿,要面对未知的未来。但此刻,在这个高考结束的夜晚,他只想记住一件事:
他们有过约定。
一个关于“有何不可”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