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更新时间:2025-12-22 05:47:48

九月的第三个星期二,下午两点十四分,李小庄接到了那个电话。

他正在阶梯教室后排,昏昏欲睡地听着《教育学原理》。教授的声音平稳单调,像夏日午后的蝉鸣。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他偷偷掏出来看了一眼——苏梦蝶。这很奇怪,她几乎从不在上课时间打电话。

他挂断了,发了条短信:“在上课,晚点回你。”

手机立刻又震起来,还是她。李小庄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压低声音接起:“喂?我在上课……”

“李小庄。”苏梦蝶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正常,“我爸出事了。”

三个小时后,李小庄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厅里,手里攥着一张去省城的车票。傍晚的光线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斜射进来,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和汗味。他给苏梦蝶发了条短信:“上车了,大概七点到。”

没有回复。

大巴车破旧不堪,座椅上的绒布磨损得露出海绵,空调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李小庄靠窗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九月,稻子熟了,金黄金黄的一片,远处有农人正在收割。这是个丰收的季节,但对苏梦蝶家来说,不是。

电话里她没说太多,只说了三件事:父亲生意失败,欠了很多钱,家里房子可能要卖掉。她的声音很稳,稳得像在念新闻稿,但李小庄听出了那种刻意压制的颤抖。

“你在学校吗?”他当时问。

“嗯。”

“你爸现在人呢?”

“不知道。我妈说他几天没回家了。”

“钱……欠了多少?”

苏梦蝶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小庄以为信号断了。然后她说了一个数字,一个对大学生来说天文般的数字。

李小庄挂掉电话后就去找辅导员请假。辅导员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推了推眼镜:“家里出事了?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老师。”李小庄说,“就去看看朋友。”

“女朋友?”辅导员笑了笑。

李小庄没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朋友。”

车开了。颠簸中,他打开手机QQ,苏梦蝶的头像暗着。他点开她的QQ空间——最近一条动态是三天前,转发了一篇广告行业的文章,配文:“洞察人性,才能打动人心。”再往前,是音乐节的照片,是暑假吃肯德基的打卡,是大学生活的碎片。

所有这些,现在看来都像另一个人的生命记录。

李小庄闭上眼睛。他想起高二那年清明节,和苏梦蝶一起去扫墓。她指着墓碑上的照片说:“这是我爷爷,以前是国营厂的会计,一辈子没欠过人钱。”那时阳光很好,她笑得轻松。而现在,她父亲欠下的钱,可能是她爷爷一辈子工资的几十倍。

车到省城时天已经黑了。李小庄按苏梦蝶发的地址,倒了两趟公交车,终于找到那所传媒学院。气派的校门,现代化的教学楼,灯光璀璨的图书馆——这一切都和苏梦蝶在电话里的声音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进出的女生们穿着时髦,说说笑笑,手里拿着奶茶或书本。有个女生抱着吉他坐在花坛边弹唱,是许嵩的《拆东墙》。歌词飘过来:

“公元六五九年,十九岁,他接他爹的班

考不取功名的后果是接手自家的酒馆

又听说同乡谁已经赴京做上小官……”

李小庄站着听完了整首。歌里唱的是古代一个小人物的悲剧,因为强权压迫而家破人亡。但苏梦蝶家的悲剧是现代的,不是因为强权,而是因为生意,因为钱,因为那些他不太懂的经济规则。

“李小庄。”

他转过头,看见苏梦蝶从宿舍楼里走出来。她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便扎着,没化妆,眼睛有点肿。

“吃饭了吗?”她问,语气平常得像他只是在周末来访。

“还没。”

“那先去吃饭吧,我们食堂还行。”

他们并肩往食堂走。九月的夜晚有凉风,路边的桂花开了,香气浓郁得有些不真实。苏梦蝶走得很慢,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看着地面。

“你爸……”李小庄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躲债去了。”苏梦蝶接得很自然,“我妈说他去广东了,找以前的生意伙伴。”

“那你们……”

“房子抵押了,但还不够。”她停下脚步,抬头看路灯,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妈回外婆家了,我住学校。”

“钱的事……”

“我爸借的是民间借贷。”苏梦蝶转过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可怕,“利息很高,利滚利。他本来做建材生意,去年接了个大单,借了钱囤货,结果开发商跑了,货压在手里,钱还不上。”

她说这些时像个专业的财务分析师,每个词都准确冷静。但李小庄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食堂里人不多,他们打了简单的两菜一汤。苏梦蝶吃得很慢,一粒米一粒米地夹。

“你接下来怎么办?”李小庄问。

“打工。”她说,“已经找了三份兼职。上午给小学生辅导作文,下午在咖啡馆,晚上还有个家教。”

“那课呢?”

“能逃的逃,不能逃的请假。”苏梦蝶笑了笑,那个笑容很勉强,“反正大一的课,混混也能过。”

李小庄看着她。这才开学不到一个月,她已经规划好了这一切——如何生存,如何维持学业,如何在不倒下。

“你需要钱吗?”他问,声音很轻,“我做了几个月家教,存了一点……”

“不用。”苏梦蝶打断他,语气坚决,“你的钱留着你自己用。而且你那点,不够塞牙缝的。”

这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些伤人。但李小庄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他做家教一个月挣八百,苏梦蝶家欠的钱,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几千倍。

“那……我能帮你什么?”

苏梦蝶放下筷子,认真地看他。食堂的灯光在她眼睛里闪烁,有那么一瞬间,李小庄觉得她好像要哭了。但她只是吸了吸鼻子,说:“你能来,就够了。”

吃完饭,他们坐在校园的长椅上。远处图书馆灯火通明,有学生抱着书进进出出。这是个普通的大学夜晚,但对苏梦蝶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我爸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他是国营厂的销售科长,穿西装打领带,口袋里总装着大白兔奶糖给我。”

李小庄安静地听着。

“后来下岗了,他折腾过好多生意——开过餐馆,赔了;卖过保险,没做成;最后做建材,前几年还好,买了房子,换了车。”她顿了顿,“我妈劝他见好就收,他不听,说要做大做强。”

夜风吹过,桂花香一阵阵飘来。

“去年过年,他喝多了,跟我说:‘蝶蝶,爸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送你出国留学,给你在大城市买房。’”苏梦蝶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说我不要那些,我只要咱们家好好的。”

她停住了,抬手擦了擦眼睛。李小庄看见她的手指在抖。

“李小庄,”她低声说,“我好怕。”

这句话终于打破了她的平静。不是哭喊,不是崩溃,只是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怕什么?”李小庄问。

“怕我爸想不开。怕我妈撑不住。怕房子真的没了。怕我书读不完。”她一连串说出来,像憋了很久,“最怕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债主。上周有人来学校找我,吓坏了室友。”

李小庄的心揪紧了:“他们来学校了?”

“嗯,在宿舍楼下等我,很客气,但说的话很难听。”苏梦蝶抱住自己的胳膊,“保安来了他们才走。我现在每天回宿舍都怕又看见他们。”

“报警呢?”

“报警有什么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苦笑,“而且我爸借的时候,签的合同都是正规的,利息也在法律允许范围内——他们懂怎么钻空子。”

李小庄沉默了。他十八年的人生里,最大的烦恼是考试不够好,是暗恋不敢说,是未来怎么走。而苏梦蝶现在面对的,是成年人的世界最残酷的一面——金钱、债务、法律、社会的丛林法则。

“许嵩有首歌,”苏梦蝶忽然说,“《拆东墙》,你听过吗?”

“刚才在你们宿舍楼下听到了。”

“里面有一句:‘当时摔破的瓦罐,换一碗酒钱。’”她轻声哼起来,“我爸现在就是那个摔破了瓦罐的人,可换来的不是酒钱,是还不清的债。”

她哼得很轻,几乎听不见。李小庄想起高中时,他们在课间一起哼许嵩的歌,那时觉得歌词里的忧伤都是浪漫的。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忧伤一点也不浪漫,它沉重、具体、压得人直不起腰。

“我要退掉一部份兼职,”苏梦蝶突然说,“太累了,身体吃不消。”

“哪一份?”

“咖啡馆的。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站八个小时,腿都肿了。”她揉了揉小腿,“而且工资最低,一小时八块。”

一小时八块。李小庄在心里算,一天八小时六十四块,一个月做满才不到两千。而苏梦蝶家欠的钱,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几百倍。

“那你生活费够吗?”

“省着点,加上另外两份兼职,勉强够。”她站起来,“走走吧,坐久了冷。”

他们沿着校园的主干道慢慢走。路过篮球场,有男生在打夜球,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路过小超市,有情侣手牵手出来,女生手里拿着冰淇淋。

所有这些日常的景象,此刻都显得奢侈。

“李小庄,”苏梦蝶忽然问,“你还写诗吗?”

“偶尔写。”

“写一首给我吧。”她说,“不要关于爱情的那种,就写……写怎么在废墟上站起来。”

李小庄看着她。路灯下,她的脸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那种被泪水洗过的亮。

“好。”他说,“我写。”

他们走到校门口。苏梦蝶送他出去,站在台阶上挥挥手:“谢谢你来看我。”

“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嗯。”她顿了顿,“你也要好好的。别为我担心,我能处理好。”

她说这话时挺直了背,像个战士。但李小庄看见她眼底的恐惧,那种十八岁女孩不该有的恐惧。

回程的大巴上,李小庄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灯火。城市在夜里展开它的繁华,高楼上的霓虹广告闪烁不停,车流汇成光河。这个世界的经济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有人输得倾家荡产。而苏梦蝶家,不过是无数个被齿轮碾过的家庭之一。

他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写诗。标题是《九月,或关于废墟》:

“九月,桂花香得过分

像一场迟来的赔偿

我们在长椅上清算童年

你报出数字,我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

父亲的名字成为债务的代词

家的坐标在合同里漂移

你说要退掉早晨的咖啡香

退掉八小时的站立,退掉

十八岁理应拥有的轻盈

夜色中你背诵许嵩的歌词

‘摔破的瓦罐,换一碗酒钱’

而现实是摔破了整个家

换不来一夜安眠

但你在月光下站得笔直

像废墟里长出的新竹

你说不需要安慰的诗句

只需要一个见证者

见证你如何

一块砖一块砖地

重建东墙”

写完后,他读了三遍,然后发给苏梦蝶。没有附加任何话。

五分钟后,她回了一个字:“嗯。”

又过了十分钟,她发来第二条:“谢谢。”

车还在夜色中行驶。李小庄闭上眼睛,但睡不着。他想起苏梦蝶说的“拆东墙”,想起那些来学校找她的债主,想起她苍白的脸和挺直的背。

他想,成长也许就是这样——一夜之间,你从被保护的孩子,变成需要保护别人的人。从关心歌词里的忧伤,到面对现实里的破碎。从相信未来无限可能,到明白有些墙壁一旦拆掉,就再也砌不回去了。

但苏梦蝶说她要重建。一块砖一块砖地,重建东墙。

李小庄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但他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在音乐节上狂欢的女孩,不再是那个在游戏里冲锋的战士。她是苏梦蝶,一个家庭破产的女生,一个要兼职三份工的学生,一个在废墟上学习站立的十八岁姑娘。

而他能做的,只是见证。见证她的倒塌,见证她的重建,见证这段他们谁也没预料到的、沉重而真实的青春。

大巴车驶入夜色深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和零星灯火。李小庄握紧手机,屏幕还亮着,是他写的那首诗的最后一句:

“见证你如何

一块砖一块砖地

重建东墙”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苍白地照着这个有人欢笑有人哭泣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