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隼那夜的谈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华雄心头最后一丝侥幸的余烬。全军比武,那是另一重天地,是真正精锐碰撞的熔炉。以他现在的状况,别说争夺名额,能否在接下来日益残酷的集训中存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压力,转化为更精密、更苛刻的自律。他不再试图“测试极限”,而是将训练计划细化到每一组动作的呼吸节奏、每一分力量使用的角度、每一次伤腿承重的时长。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密的仪器,日复一日地校准、微调。
白天,他积极参与所有被允许的集体适应性训练。当队友们在泥潭中冲刺、在高墙上飞跃时,他更多地承担起观察哨、辅助指挥、路线规划、器材保障等“非核心”角色。他做得一丝不苟,甚至主动发掘这些角色的潜在价值。比如,作为观察哨,他不仅能准确报告“敌情”,还能根据地形和对方动向,预测其下一步可能的行动路线,提前预警;辅助指挥时,他能迅速在地图上标绘出多个备选方案,并清晰指出各自的优劣和风险。
他开始有意识地研究每个队友的特点:雷震的爆发力强但耐力稍逊,另一个叫陈波的兵枪法极准但近战格斗是短板,还有李浩心思缜密擅长爆破……他将这些信息默默记在心里,在战术研讨或模拟推演中,会有意无意地提出一些能发挥他们特长的配合思路。起初,这种“越俎代庖”引来些许不快,但当他的建议确实让任务完成得更轻松或更出彩时,抵触的情绪慢慢淡化。
“华子,你这脑子,不去当参谋真可惜了。” 一次成功的夜间潜伏侦察演练后,陈波擦着枪,半开玩笑地说。
华雄只是摇摇头,继续保养着自己的装备——现在,他被允许进行一些轻武器的维护工作。
理论学习的深度和广度继续拓展。灰隼似乎打定主意要榨干他脑子的每一分潜力,扔过来的资料越来越偏门,从冷战时期的特种作战档案摘要,到最新的单兵数字化作战系统原理猜想,甚至还有一些涉及战场心理学和局部文化冲突的案例。华雄来者不拒,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他不仅记忆,更尝试拆解、重组、嫁接,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个复杂多变的虚拟战场,推演着不同装备、不同人员、不同情境下的无限可能。
他的“私人训练”则转向更内敛、更注重“控制”和“效率”的方向。减少了大开大合的模拟对抗,增加了对肌肉细微控制力的锤炼,对重心转移极致精度的追求,以及对疼痛的深度“管理”。他练习如何在右腿不适的情况下,保持上半身射击平台的绝对稳定;练习如何用左腿和腰腹力量,完成快速的、小幅度的方向变换;练习如何在近身接触的瞬间,用巧劲和关节技化解或发动攻击,将对伤腿的冲击降到最低。
右腿的恢复进入平台期。疼痛感显著减轻,日常行走已无大碍,甚至能进行小幅度的慢跑,但膝关节在承重或扭转时,依然能感到内部韧带的“虚弱”和潜在的“警告”。爆发力、高速变向、高强度跳跃,依然是遥不可及的禁区。他知道,这可能就是这具身体,在这次重伤后,所能恢复的极限了。至少,在常规医学和时间内,是如此。
第二次阶段性综合考核在连绵的秋雨中到来。考核项目全面向实战靠拢,强度更大,标准更高。理论部分,华雄再次拿下骇人的高分。体能部分,他参加了调整后的五公里武装越野(伤者标准,负重减半)和各项力量测试,成绩依旧在及格线上下浮动,堪堪过关。技能考核,增设了夜间微光条件下射击、复杂环境爆破物设置、简易陷阱制作与识别等,华雄的表现令人侧目——他仿佛对黑暗和危险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动作简洁有效,判断精准老辣。
最关键的战术综合演练,模拟一次敌后营救。小队遭遇伏击,伤亡惨重,“伤员”需要被转运至安全点。华雄所在的临时小队,由雷震指挥。行动初期,他们便陷入重围,一名队员“阵亡”,雷震本人也“负伤”,指挥权临时移交。
混乱中,华雄没有试图去充当英雄。他迅速判断形势,指出了一条利用雨夜和复杂地形迂回撤离的路线,并主动承担起用简易担架转运“重伤员”(雷震)的任务。这条路极其难行,泥泞崎岖,华雄拖着不便的右腿,与另一名队员咬牙坚持。途中多次遭遇零星“追兵”,华雄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预先观察,指挥队友巧妙规避,甚至设下简易绊索陷阱迟滞对方。最终,他们虽然未能“营救”所有目标,但成功将“重伤员”和部分“情报”带回,是所有小队中完成核心任务指标最好的一支。
考核结束,华雄的综合评分,再次惊险地挂在晋级线的末尾。这一次,队伍里的反应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这小子,邪门。看着要掉队,每次都能蹭上来。”
灰隼宣布结果时,目光扫过华雄,没多做停留。但华雄能感觉到,那目光里审视的意味更重了。
考核后,集训队的气氛明显不同了。人数又少了一截,剩下的都是真正的硬茬,眼神里带着狼一样的凶光和疲惫。训练更加贴近实战,对抗性极强,受伤成了家常便饭。华雄依旧小心翼翼地游走在边缘,避免一切可能导致右腿伤情恶化的剧烈对抗。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畏缩”,甚至在某些需要勇猛突进的场合,显得“懦弱”。新的、不那么友善的绰号开始流传:“跛脚参谋”、“图书馆老鼠”。
华雄充耳不闻。他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头,承受着所有水流冲击的压力,却纹丝不动,只在内部进行着肉眼看不见的调整与蓄力。他继续深化与部分队友(主要是雷震、陈波等较早接纳他的人)的战术默契,在模拟推演和小组作业中,他的规划和预判能力越来越成为小队的一种“隐性优势”。
一个午后,全体休息。大多数人瘫倒在床铺上抓紧时间补觉,华雄却坐在学习室角落,对着一份复杂的边境地形图沉思。灰隼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营里决定,比武选拔提前。” 灰隼开门见山,“下个月初,内部预选。考核项目参照比武大纲,团体项目权重增加。”
学习室里仅有的几个人都抬起了头,气氛一凝。
“我们队,原则上可以组建两支小队参加预选,每队五人。最终综合评定前两名,获得推荐资格。” 灰隼的目光扫过众人,“自由组队,明天中午前,把名单报给我。”
说完,他放下文件夹,转身走了。
自由组队。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刚刚平静的池塘。谁和谁一组?谁更强?谁能带谁?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实力顶尖的几个,立刻成了目光焦点。像华雄这样有明显“短板”的,则处境尴尬。
华雄继续看着地图,仿佛没听到。但他的手指,在地图某个等高线密集的区域,轻轻点了点。
当晚,宿舍里弥漫着低声的商议和权衡。雷震找了过来,蹲在华雄床边,挠着头:“华子,咱们一组吧?我,你,陈波枪法好,李浩会搞爆破,再找一个体能好的……”
华雄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雷震:“我右腿不行,团体项目很多是体能和对抗,我会拖后腿。”
“可你脑子好使啊!” 雷震急道,“上次考核,要不是你……”
“那是特殊情况,有伤员需要转运,我的短板被任务性质掩盖了。” 华雄打断他,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预选是硬碰硬,比的是全面能力。你组我,很可能连预选都过不去,更别说争名额。”
雷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知道华雄说的是事实。
“去找更合适的人组队。” 华雄重新低下头看地图,“拿到名额,比什么都重要。”
雷震沉默了很久,用力拍了拍华雄的肩膀,起身走了。
第二天中午前,组队名单提交。果然,实力最强的几个人迅速组成了两支“种子队”,其他人也根据平时关系和能力互补,组成了三四支队伍。华雄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支队伍的名单上。
他落单了。
灰隼看着手里的名单,又看了看独自站在队列边缘的华雄,脸上没什么表情。“自由组队完毕。落单人员,由教官组指定插入现有小队,或组成预备队,视情况参与部分项目考核。”
华雄被指定插入了一支实力相对较弱、由几个平时表现中游、同样有些“边缘化”的队员组成的队伍。这支队伍的士气,在得知华雄加入后,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一截。
预选训练紧锣密鼓地展开。华雄在新队伍里,依然扮演着“观察者”和“建议者”的角色。但这次,队友们似乎并不怎么买账。他们更倾向于凭借本能的勇猛和相对扎实的个人技术去硬拼。华雄提出的那些基于周密计算和风险规避的方案,常常被认为是“畏首畏尾”、“不够硬气”。在一次模拟攻坚对抗中,华雄建议采用侧翼迂回、多点佯动的战术,被队长以“太麻烦,直接正面强攻更快”为由否决。结果,小队在“敌方”交叉火力下损失惨重,早早出局。
训练间隙,华雄常常独自坐在一旁,看着“种子队”那边热火朝天的磨合演练。他们的配合显然更娴熟,个人能力也更突出,呼声最高。
雷震有时会跑过来,递给他一壶水,欲言又止。华雄只是接过,道谢,然后继续沉默。
夜晚的废弃角落,华雄的训练内容再次调整。他开始模拟一些极端情况下的单兵应急处置:如何在身体平衡严重受损(模拟右腿突然完全失效)的情况下,利用手边一切可能的东西(武器、装备、甚至衣服)进行自卫或移动;如何在嘈杂混乱的环境中,仅凭有限的听觉和直觉,判断危险来源和优先应对顺序;如何在小队通讯中断、各自为战的绝境下,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并寻找完成任务的机会。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越来越沉静,也越来越锐利,像打磨过的黑曜石。
预选考核前一天晚上,灰隼将他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灰隼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你的队伍,明天考核,目标是什么?” 灰隼问,眼睛看着桌上的作战地图。
“报告教官,尽最大努力,争取最好成绩。” 华雄回答。
“尽最大努力?” 灰隼抬头,看着他,“你觉得,你们队,有机会吗?”
华雄沉默了一下:“机会不大,但并非没有。关键在于,能否把每个人的特点,在合适的时机用出来,并且……少犯错误。”
灰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薄薄的、封面上印着“机密”字样的资料,推到华雄面前。“这是比武团体项目‘猎狐行动’的初步想定背景和规则。本来是保密的,现在,给你看十分钟。记住,只有十分钟。看完,忘掉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华雄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看了一眼那份资料,又看向灰隼。灰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为什么?” 华雄问。
“为什么?” 灰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苦涩的笑,“因为我不想看到一颗本来能成为子弹的脑子,因为一条腿,被当成废铁扔进熔炉里重炼。十分钟,计时开始。”
华雄不再犹豫,立刻翻开资料,目光如电,快速扫过。那不是详细的方案,只是一个粗略的背景设定、地形特点、任务目标和基本规则框架。但已经足够让他脑中那幅庞大的虚拟战场地图,瞬间填充进关键的坐标和信息。
九分五十秒,他合上资料,推回给灰隼。
“记住了?” 灰隼问。
“记住了。” 华雄点头。
灰隼将资料锁回抽屉,挥挥手:“去吧。记住,你从没看过它。明天的考核,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腿脚不便的队员。”
华雄敬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住,没有回头,低声说:“谢谢,教官。”
灰隼没有回应,只是点燃了又一支烟。
华雄走出办公室,融入营地的黑暗。夜风吹拂,他感到右膝处传来熟悉的、细微的酸胀感。
无声的砝码,已经加在了天平的一端。另一端,是他尚未完全康复的躯体,和一支貌合神离的队伍。
明天,会怎样?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十分钟看到的东西,正在他脑海中,与他所有的知识、经验、以及这几个月来在阴影中默默锤炼的一切,发生着激烈的化学反应。
一颗沉寂已久的引信,似乎被悄然点燃。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