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清晨的开封城还在沉睡,但三省六部的衙门已经灯火通明。
潘楼昨夜被查封了,那个勋贵们密谋的“揽月阁”贴上了皇城司的封条。一夜之间,七家国公府、十二家侯府被抄,从府中抬出的金银珠宝、地契账册装了三百多车。
紫宸殿里,赵明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着抄家的初步清单。
“郑国公府,抄出现银八十七万贯,金银器皿估值四十万贯,田庄地契折价一百二十万贯……”他念着数字,声音平静,“代国公府,现银六十五万,曹国公府五十八万……七家合计,现银四百三十万贯,家产总值超过一千万贯。”
章惇站在殿下,叹道:“这些勋贵,世代受国恩,竟贪墨至此。”
“不是贪墨,”赵明合上清单,“是生意。军饷、军田、军械、漕运、盐茶……凡是能赚钱的,他们都插了一手。一百年下来,就成了这个数目。”
一千万贯,相当于大宋一年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
“陛下,这些家产如何处置?”章惇问。
赵明沉吟:“现银充入国库,田庄、商铺公开发卖。所得钱财,三成补发军饷,两成充实边关军费,两成用于民生,三成留作改革专款。”
他顿了顿:“另外,七家勋贵的世袭爵位……全部褫夺。”
章惇一惊:“陛下,这……是否太严厉?毕竟是开国功臣之后……”
“开国是太祖皇帝开的国,不是他们开的。”赵明冷冷道,“这些年,他们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吸国家的血,吸百姓的血。如今谋逆事发,还留着爵位,让后人效仿吗?”
章惇不敢再劝。
“不过,”赵明语气稍缓,“七家族人,凡未参与谋逆的,可赦。没收家产,但留些田宅,让他们自谋生路。十五岁以下孩童,送入官学读书,朝廷供养至成年。”
“陛下仁慈。”
“不是仁慈,是规矩。”赵明站起身,“谋逆者诛,胁从者罚,无辜者活。这就是朕要立的规矩。”
殿外传来脚步声,梁从政禀报:“官家,王恩王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王恩一身戎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他行礼后,沉声道:“陛下,昨夜军中抓捕涉事将领四十一人,其中都指挥使级三人,都虞候级八人,指挥使级三十人。另有百余名中下级军官涉案,该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赵明问:“士兵反应如何?”
“起初有些骚动,但听说陛下要补发军饷、严惩贪将后,都安定下来了。”王恩顿了顿,“只是……空缺的将领职位太多,各军急需主官,否则恐生乱。”
这正是最棘手的问题。
一夜之间,禁军高层被清洗了近三成。这些位置必须马上有人顶上,否则军队就会失控。
“你有合适人选吗?”赵明问。
王恩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臣与枢密院诸官商议后,拟定的替补名单。共四十一人,都是身家清白、战功卓著的中层将领。”
赵明接过名单,仔细看了一遍。
名单上的人,他大多没听过。但既然王恩推荐,应该可信。
“准。”他提起朱笔,“不过,这些新提拔的将领,朕要亲自见见。”
“臣明白。”
王恩退下后,赵明对章惇说:“章相公,军中人事可以这么办,但朝堂上……空缺更多。”
章惇苦笑:“七家勋贵,在朝为官者二十七人,在地方为官者六十四人。加上他们的门生故旧,牵连至少两百人。这些位置,都要有人补。”
“而且必须是咱们的人。”赵明补充。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权力真空,既是机会,也是危机。
谁能抢先把人安插进去,谁就掌握了未来的朝局。
五月二十二,御史台。
程颐罕见地穿上了绯色官袍——他被皇帝任命为御史中丞,接替因涉勋贵案被罢的李常。
此刻,他坐在值房里,面前摆着一份长长的名单。那是旧党中与勋贵牵连不深的官员,共三十七人。
门被推开,章惇走了进来。
“程中丞。”章惇拱手。
“章相公。”程颐起身还礼。
两人分宾主坐下,气氛有些微妙。一个是新党领袖,一个是旧党中坚,本该势同水火。但现在,他们坐在了一起。
“名单看了?”章惇问。
“看了。”程颐点头,“都是可用之才。只是……他们愿不愿意为陛下效力,难说。”
“那就看程中丞的本事了。”章惇直言,“陛下说了,不论新旧,唯才是举。这些人若愿出山,陛下必重用。”
程颐沉默片刻,缓缓道:“章相公,老朽说句实话。旧党中人,并非都反对改革,只是反对……新党的改革。”
“何意?”
“新党变法,太过激进,太过重利。”程颐说,“青苗法本意是惠民,执行起来却成了害民;免役法本意是公平,执行起来却让富人更富,穷人更穷。所以旧党反对,不是反对变法本身,是反对这种变法的方式。”
章惇皱眉:“那程中丞觉得,该如何变?”
“循序渐进,因地制宜,以民为本。”程颐说了十二个字。
章惇思索良久,忽然笑了:“程中丞可知,陛下最近常说的四个字是什么?”
“什么?”
“实事求是。”章惇说,“不预设立场,不固守成法,只看事实,只问效果。青苗法执行得不好,那就改执行方法。免役法不公平,那就调整规则。”
他顿了顿:“陛下要的,不是新党赢,也不是旧党赢,是百姓赢,是国家强。”
程颐眼睛一亮:“陛下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程颐长长吐出一口气:“若是如此……老朽愿尽全力,说服旧党同僚。”
“那就拜托了。”章惇起身,“明日朝会,陛下会宣布新任官员名单。希望程中丞推荐的人,都在其中。”
他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了,陛下让我转告程中丞一句话。”
“请讲。”
“党争误国,实干兴邦。望程中丞共勉。”
程颐怔了怔,重重点头。
章惇走后,程颐重新坐下,提笔在名单上勾画。
这一次,他勾掉的不是政敌,而是那些只知空谈、不干实事的“清流”。
大宋,需要能做事的人。
五月二十三,紫宸殿早朝。
百官发现,今日的朝班与往日大不相同。
勋贵队列空了七位,那是被褫夺爵位的七家国公的位置。
文官队列中,多了十几张新面孔——都是程颐推荐的旧党干员。
武将队列变化更大,一群年轻将领站在前排,个个精神抖擞,但神色拘谨。
赵明端坐御座,等百官行礼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今日朝会,只说一件事——人事。”
梁从政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擢原吏部郎中曾布为户部尚书,主管财政改革……”
曾布出列,神色激动。他是旧党中少有的理财能手,曾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如今被皇帝起用,意义非凡。
“擢原刑部侍郎范纯仁为御史中丞……”
范纯仁,范仲淹之子,以刚直敢言著称。他出列时,看了程颐一眼,两人微微点头。
“擢原枢密院承旨刘奉世为三司使……”
“擢原开封府推官苏轼为礼部郎中……”
一个个名字念出,一个个官员出列。
新党有,旧党也有。文官有,武将也有。
最后,梁从政念道:“即日起,设‘改革统筹司’,由章惇、程颐共同主理,统筹新政推行。”
满朝哗然。
章惇和程颐,新党领袖和旧党中坚,共同主事?
这是前所未有的安排!
章惇和程颐同时出列,躬身:“臣领旨。”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复杂的情绪。
赵明看着他们,缓缓开口:“章相公,程先生,朕把改革大计托付给你们。望二位精诚合作,以国事为重,以百姓为重。”
“臣等定不辱命!”
朝会结束,百官退出紫宸殿时,议论纷纷。
“陛下这是要……调和新旧党争?”
“不止,是要终结党争。”
“可能吗?新党旧党斗了几十年……”
“看章相公和程中丞吧。他们若能合作,下面的人就不敢闹。”
殿内,赵明留下章惇和程颐。
“二位,朕知道你们政见不同,过往也有恩怨。”赵明看着他们,“但如今大宋内忧外患,经不起党争消耗了。朕要你们放下成见,携手做事。”
章惇沉声道:“陛下放心,臣必以国事为重。”
程颐也说:“老朽既受皇命,自当竭尽全力。”
“好。”赵明点头,“改革统筹司第一件要务——整顿地方吏治。七家勋贵在地方的门生故旧,必须清理干净。但清理之后,要有得力之人补上。”
他走到地图前:“朕打算,派巡视组赴各路,考核官员,罢黜庸劣,提拔贤能。巡视组由新党、旧党各派三人组成,互相监督,共同举荐。”
章惇眼睛一亮:“此法甚好!可避免一党独大,也可让双方都放心。”
程颐也点头:“老朽无异议。”
“那就这么定了。”赵明拍板,“十日后,第一组出发,赴江南东路。那里是财赋重地,也是勋贵势力最深的地区之一。”
五月二十五,夜。
开封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坐着三个人。
若是朝中官员看见,定会大吃一惊——这三人,一个是刚被罢免的前户部侍郎(勋贵党羽),一个是即将外放的江南东路转运使(旧党),还有一个,竟是端王赵佶府上的长史。
“王侍郎,事已至此,莫要灰心。”转运使周怀安劝道,“江南东路那边,我们会照应你的家人。”
王侍郎苦笑:“家产抄没,官职罢免,我这辈子……完了。”
“未必。”端王府长史孙季昌开口,“王爷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勋贵倒了,但朝中还有我们的人。只要耐心等待,总有翻身之日。”
周怀安点头:“孙长史说得对。陛下如今重用章惇、程颐,看似调和党争,实则是想掌控全局。但新旧党争几十年,岂是说调和就能调和的?等他们内斗起来,就是我们的机会。”
王侍郎眼中重燃希望:“王爷……真这么想?”
“王爷的心思,岂是我们能揣测的?”孙季昌讳莫如深,“但王爷让我转告二位:低调,隐忍,积蓄力量。”
他顿了顿:“另外,江南东路那边,有几处田庄、盐场,原是属于潘家的。现在被抄没了,但经营的那些人还在。周大人到任后,不妨……关照关照。”
周怀安会意:“下官明白。”
三人又密谈许久,直到三更才散。
他们不知道,院墙外,皇城司的暗探一字不漏地记下了谈话内容。
第二天,这份密报就摆在了赵明案头。
“端王……江南东路……田庄盐场……”赵明念着这些关键词,眼神渐冷。
他看向梁从政:“赵佶最近在做什么?”
“回官家,端王每日在宗正寺办公,下午回府读书习字,看似安分。”梁从政顿了顿,“但据暗探回报,他府上近日访客不少,多是……被罢免官员的家属。”
赵明笑了。
这个未来的宋徽宗,果然不是安分的主。
才十六岁,就开始笼络人心,积蓄力量了。
“继续盯着。”赵明说,“另外,给江南东路新任转运使周怀安……加个副手。”
“官家的意思是……”
“派个能干的人去,看着他。”赵明提笔写下一个人名,“就他了。”
纸上写着:苏轼。
五月二十八,苏轼接到任命时,正在家里跟弟弟苏辙喝酒。
“子瞻,此去江南,要小心。”苏辙担忧,“周怀安是旧党中坚,又与勋贵有牵连。你去做他的副手,怕是……要受排挤。”
苏轼大笑:“怕什么?陛下派我去,就是让我盯着他。他敢排挤,我就敢上书弹劾。”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说了,江南好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去查查账,看看景,会会友,岂不快哉?”
苏辙摇头:“你啊,还是这么率性。”
“率性有什么不好?”苏轼又倒一杯,“陛下说了,要实事求是。我就去江南,看看真实的民生,听听百姓的声音。至于党争……关我屁事!”
他喝完酒,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的天空。
江南,那个鱼米之乡,那个财赋重地。
也是,勋贵势力最深的地方。
此去,恐怕不会太平。
但苏轼不怕。
他这辈子,怕过谁?
“子由,”他转身,“帮我收拾行李。三天后,出发!”
同一时间,端王府。
赵佶正在画一幅《瑞鹤图》,画到一半,孙季昌匆匆进来。
“王爷,江南东路那边……陛下派了苏轼去做周怀安的副手。”
赵佶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染黑了仙鹤的眼睛。
他沉默许久,放下笔。
“苏轼……苏子瞻。”他喃喃,“陛下这是信不过周怀安啊。”
“王爷,我们要不要……”
“不要动。”赵佶摇头,“陛下正盯着呢。告诉周怀安,老实点,别被苏轼抓到把柄。”
他走到窗前,看着皇宫的方向。
那个比他只大两岁的堂兄,手段比他想象中厉害得多。
勋贵倒了,权力重新洗牌。
而他,这个闲散王爷,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隐忍,等待时机?
还是……
他看向案上那幅染墨的《瑞鹤图》。
仙鹤的眼睛黑了,但翅膀还在。
只要翅膀在,就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