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紫禁城,冰雪初融。御花园的垂柳抽了新芽,嫩黄的一点缀在枯枝上,远远望去,像是谁用淡墨在素绢上点染的春意。
林雨诺从慈宁宫请安出来,正要去凝晖堂陪和敬公主读书,却在穿过月华门时,听见了一阵清越的琴声。
琴声从撷芳亭传来,如溪流潺潺,却又在某个转折处陡然拔高,似山风过涧,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孤傲清冷。
她驻足聆听,竟听出了几分熟悉的韵味——这指法,这转音,像极了苏逸尘的琴风。
可苏逸尘此刻应在江南打理家族事务,怎会在宫中?
好奇心驱使下,林雨诺循声而去。绕过一片假山,撷芳亭的景象映入眼帘。
亭中坐着两个人。
左侧是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目清俊,气质温润,正专注地抚琴。他身后站着两个太监,垂首侍立,仪态恭敬。
右侧石凳上,则坐着一位让林雨诺意想不到的人——苏逸尘。
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外罩墨色大氅,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正闭目聆听琴声。春日的阳光透过亭檐洒在他身上,给那清冷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琴声渐歇。
抚琴男子抬首,微微一笑:“苏公子的琴,果然如传言般‘清冷入骨,孤傲入魂’。本王习琴十载,今日方知何为‘知音’。”
苏逸尘睁开眼,神色平静:“二殿下过誉。殿下的《高山流水》,已有伯牙七分神韵。”
二殿下?林雨诺心中一惊。这位就是那位深居简出的二皇子宇文瑾?
前世她对这位二皇子所知甚少,只知他是太子同母胞弟,生母孝诚仁皇后在生他时血崩而亡。皇上因此对他格外怜惜,却也因着对皇后的愧疚,不愿多见,故而二皇子常年居于宫外的王府,鲜少露面。
正思忖间,亭中二人已发现了她。
“惠宁县主?”宇文瑾起身,温文有礼地颔首。
苏逸尘也看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暖意。
林雨诺上前行礼:“臣女不知二殿下在此,打扰殿下雅兴,还请恕罪。”
“县主言重了。”宇文瑾抬手虚扶,“本王也是闲来无事,听闻苏公子琴艺超绝,特请入宫一叙。倒是巧,县主也来了。”
他的目光在林雨诺与苏逸尘之间微转,似有所悟:“莫非县主与苏公子...”
“殿下,”苏逸尘开口打断,“草民与县主自幼相识。”
话虽简单,却点明了关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宇文瑾眼中掠过一抹深意,却未再多问,只笑道:“原来如此。那今日更是巧了——知音、故友齐聚,当浮一大白。”他转头吩咐太监,“去取本王珍藏的竹叶青来。”
酒过三巡,话匣渐开。
林雨诺这才知道,苏逸尘此次进京,是为苏家在京中的几处产业查账。而二皇子宇文瑾,则是在一次偶然的琴会上听闻苏逸尘的琴艺,起了结交之心。
“苏公子可知,本王为何独爱《高山流水》?”宇文瑾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忽然问道。
苏逸尘摇头。
“因为这首曲子,讲的是知音难觅。”宇文瑾望向亭外渐融的春雪,声音低沉,“本王自小长在宫外,父皇怜惜,赐府封王,锦衣玉食,样样不缺。可这深宫之中,朝堂之上,人人见了本王,不是敬而远之,便是别有算计。真正的知音...”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一个也无。”
这话说得坦率,却透着深宫皇子独有的孤寂。林雨诺不禁想起前世,自己被困于后宅,虽锦衣玉食,却无人可交心的日子。
“殿下此言差矣。”苏逸尘忽然道,“知音不在多,一人足矣。伯牙碎琴,为的也只是一个子期。”
宇文瑾抬眼看他,眼中光芒微动:“那苏公子以为,本王可寻得这样的知音?”
“已在眼前。”苏逸尘举杯,神色坦然。
四目相对,两人忽然同时笑了。那是一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笑。
林雨诺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百感交集。苏逸尘的性子她最清楚,清冷孤傲,从不轻易与人深交。能让他说出“知音”二字的,这世上怕是不多。
可对方是皇子...还是那位身份特殊的二皇子。
“说起知音,”宇文瑾话锋一转,看向林雨诺,“本王听闻县主前些日子在江南立了大功,不仅破了盐案迷局,还救了周同知家眷。这般胆识智慧,便是男儿也少有。”
林雨诺垂眸:“殿下谬赞,臣女不过侥幸。”
“侥幸?”宇文瑾轻笑,“四皇子门下那位赵靖轩,可不是易与之辈。县主能从他的局中破局而出,岂是侥幸二字可概括?”
他顿了顿,缓缓道:“本王还听说,县主与那赵靖轩...似有旧怨?”
亭中气氛陡然一凝。
林雨诺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二皇子久居宫外,消息却如此灵通...
“殿下消息灵通。”她抬眼,神色平静,“确有些旧怨。”
“哦?”宇文瑾挑眉,“不知是何旧怨,能让赵靖轩不惜布下那般大局,也要置县主于死地?”
这话问得直白,几乎挑明了他知道江南之行的凶险。
林雨诺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殿下可知,这世间最深的仇怨是什么?”
“愿闻其详。”
“不是杀父之仇,不是夺妻之恨,”林雨诺一字一顿,“而是你曾真心相待之人,转身便要将你碾入尘埃,还要笑着说你咎由自取。”
亭外春风拂过,吹落枝头残雪。细碎的雪沫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转瞬即化。
宇文瑾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举杯:“县主此言,深得我心。”他饮尽杯中酒,忽然道,“本王或许明白,为何三弟会对县主另眼相看了。”
这话意味深长。林雨诺心头微跳,却听苏逸尘开口:“殿下,酒凉了。”
他提起温在炉上的酒壶,为三人重新斟满,动作从容自然,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
琴声再起。
这次是苏逸尘抚琴,弹的是一曲《梅花三弄》。琴音清冽,如寒梅傲雪,孤芳自赏。宇文瑾闭目聆听,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着节拍。
林雨诺看着这两个第一次见面却仿佛相识多年的男子,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们太像了。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孤高自傲,一样的...身不由己。
琴声渐歇时,一个太监匆匆而来,在宇文瑾耳边低语几句。
宇文瑾脸色微变,起身道:“父皇召见,本王需去一趟乾清宫。苏公子,县主,今日之会,甚悦。改日再聚。”
他匆匆离去,月白袍角在风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亭中只剩下林雨诺与苏逸尘。
“你怎么会与二皇子结识?”林雨诺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苏逸尘收起琴,神色淡然:“偶然。他听了我的一场琴。”
“只是如此?”
苏逸尘抬眼看她,眼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雨诺,你总是想得太多。”他顿了顿,轻声道,“二皇子...是个可怜人。”
“可怜?”
“生而丧母,长于宫外,虽得父皇怜惜,却也因此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苏逸尘望向宇文瑾离去的方向,“他琴中的孤寂,是真的。”
林雨诺沉默。她想起前世听闻的一些宫廷秘辛——孝诚仁皇后死后,皇上悲痛欲绝,将襁褓中的二皇子交给已故皇后的妹妹、当时的贵妃抚养。可不过三年,那位贵妃也病逝了。此后二皇子便由几个嬷嬷带大,直至出宫建府。
“他找你,只怕不只是为了琴。”林雨诺低声道。
苏逸尘颔首:“我知道。他需要江南苏家的支持,我需要...一个靠山。”
这话说得直白。林雨诺心中一惊:“逸尘,你要卷入朝争?”
“雨诺,”苏逸尘看着她,目光深沉,“自你决定复仇那日起,苏家便已卷入了。赵靖轩背后是四皇子,四皇子背后是陈贵妃一族。你要对付他们,需要力量。”
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落花:“苏家的财富,加上二皇子的身份,或许...能为你铺一条更安稳的路。”
林雨诺眼眶微热。前世他为她守尸三日,今生又要为她卷入朝堂纷争...
“不值得,”她哑声道,“逸尘,我不值得你如此。”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苏逸尘收回手,转身望向亭外渐起的暮色,“雨诺,这局棋你既已入,便没有退路。我能做的,只是让你走得稳些。”
远处传来钟声,宫门将闭。
苏逸尘提起琴盒:“我该出宫了。二皇子那边...我会小心。”
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了,有件事需告诉你——皇上已为二皇子选定了正妃。”
林雨诺一怔:“是谁?”
“抚远大将军之女,薛氏。”苏逸尘顿了顿,“圣旨已拟,不日将颁。”
抚远大将军薛镇,手握西北兵权,是朝中少数能与韩烈分庭抗礼的将领。皇上将他的女儿指给二皇子,这用意...
“制衡。”林雨诺喃喃道。
太子有镇国公,三皇子有韩烈,四皇子有陈贵妃一族。如今二皇子得了薛家,皇室这盘棋,越发平衡了。
“所以,”苏逸尘声音低沉,“我与二皇子,只能是知音。”
他说完,转身离去。青色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道尽头。
林雨诺独自站在撷芳亭中,暮春的风带着寒意吹来,她忽然觉得冷。
原来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二皇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苏逸尘不能选择自己的立场,而她...不能选择自己的仇恨。
远处,乾清宫的灯火次第亮起。那里面,皇上正在召见二皇子,或许正在谈及那桩婚事。
而东宫之中,太子听闻这个消息,又会作何感想?同胞弟弟得了军方支持,是喜是忧?
三皇子府里,那个总是运筹帷幄的男子,此刻又在算计什么?
林雨诺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棋盘。黑白交错,棋子林立。而她,不过是其中一枚过了河的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可即便是卒子,也有卒子的走法。
她睁开眼,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春蝉,”她唤道,“回惠宁宫。我要写信。”
“给谁?”
“父亲,还有...三皇子。”
夜幕降临,紫禁城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而在这黑暗里,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无数颗心正算计着。
二皇子的婚事,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涟漪正一圈圈荡开。
谁会成为赢家,谁会成为棋子,谁又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答案,藏在即将到来的春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