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京城下了一场缠绵的春雨。
铜锣巷深处,一座门前冷落的宅院外,一个瘦弱的身影在雨中已经站了半个时辰。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肩头背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浑身被雨淋得透湿,单薄得像枝头将落未落的残花。
这便是赵杏儿。
她抬起头,望着门楣上那块蒙尘的匾额——“赵宅”。字是鎏金的,笔力遒劲,只是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生了绿锈,墙角也爬满了青苔,显见许久无人打理了。
“靖轩表哥...真的住在这里吗?”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被雨声吞没。
从江南到京城,她走了整整一个月。盘缠用尽时就给人缝补浆洗,夜里睡在破庙或屋檐下。支撑她的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个在老家被传为“文曲星下凡”、已高中进士在京城做官的远房表哥赵靖轩。
她是赵家远支,父亲是赵靖轩的二叔,一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三年前父母相继病逝,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族长,说“靖轩那孩子出息了,你去京城投奔他,他念在同族份上,总会给你一口饭吃”。
可她不知道,她心心念念要来投奔的表哥,如今已是阶下囚。
犹豫再三,赵杏儿还是上前叩响了门环。叩门声在雨巷中显得格外空旷,良久,门内才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仆,穿着粗布衣裳,眼神浑浊却带着警惕:“你找谁?”
“老伯,”赵杏儿福了福身,声音怯生生的,“我...我找赵靖轩赵大人。我是他堂妹,从江南来的。”
老仆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停留片刻:“找我家公子?你来得不巧,公子...不在府上。”
“不在?”赵杏儿急了,“那他何时回来?我从江南来,走了好远的路...”
“公子出远门了,归期不定。”老仆语气冷淡,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赵杏儿伸手抵住门板,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那是赵靖轩多年前回乡祭祖时送给二叔的,二叔一直珍藏,“您看这个,这是我表哥的信物。老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您行行好...”
老仆接过玉佩,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变。这确实是赵家的东西,上面刻着赵氏族徽。
他再次打量眼前这个狼狈却难掩清秀的姑娘,沉吟片刻:“你真是公子的堂妹?”
“千真万确!”赵杏儿眼中含泪,“家父赵文远,是靖轩表哥的二叔。三年前父母双亡,我...”
她说不下去了,只咬着嘴唇,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老仆叹了口气:“罢了,你先进来吧。我是这宅子的看门人,姓张,大家都叫我张伯。公子...确实不在,这宅子也空置许久了。但你既然是公子的亲戚,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
他侧身让开,赵杏儿千恩万谢地进了门。
宅子不大,是个标准的两进院落。前院杂草丛生,廊下的柱子漆皮剥落,一派破败景象。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这宅子用料讲究,格局方正,显然曾经也是体面人家。
“这里...怎么荒废成这样?”赵杏儿小心翼翼地问。
张伯领她往里走,含糊道:“公子公务繁忙,不常回来住。我一个老头子,也只能勉强打扫打扫。”他推开西厢房的门,“你就先住这间吧。被褥都是干净的,只是久不住人,有些潮气。”
房间陈设简单,但桌椅床榻俱全,比赵杏儿这一路住的破庙强上百倍。她放下包袱,感激道:“多谢张伯收留。”
“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再做点吃的。”张伯顿了顿,“对了,公子的事...你既来了京城,迟早会知道。但我劝你,莫要再对外人说你是公子的堂妹。”
赵杏儿心头一紧:“为什么?”
张伯摇摇头,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那一夜,赵杏儿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辗转难眠。张伯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里。表哥到底怎么了?这宅子为何如此破败?京城的赵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这一路听到的零星传闻——有人说首辅家的县主与人订了亲,排场极大;有人说朝中出了大案,牵连甚广...可她一个乡下女子,哪里懂得这些朝堂风云?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窗外有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张伯。张伯年纪大了,脚步拖沓,而这脚步声...轻而稳,像是练过武的。
赵杏儿屏住呼吸,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片刻,门被轻轻推开。
月光从门缝漏进来,映出一个修长的黑影。那人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床的方向。
赵杏儿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叫出声来。
“杏儿?”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有些耳熟。赵杏儿壮着胆子,从被子里探出头。
月光正好照在那人脸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虽然瘦削了些,脸色也苍白,可那轮廓...
“靖...靖轩表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靖轩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他没有点灯,就着月光走到床前,低头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堂妹。
“长大了。”他轻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总是跟在我身后,要我教你写字。”
赵杏儿坐起身,泪水夺眶而出:“表哥!真的是你!张伯说你出远门了,我...我还以为...”
“我是出远门了。”赵靖轩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平静得可怕,“出了一趟很远的门,去了一个...回不来的地方。”
“什么意思?”赵杏儿不解。
赵靖轩没有解释,转而问道:“你怎么来京城了?二叔二婶呢?”
“爹娘...三年前就病逝了。”赵杏儿哽咽道,“族长说你在京城做了大官,让我来投奔你。我...我走了整整一个月...”
她絮絮地说着这一路的艰辛,说到盘缠用尽时露宿街头的恐惧,说到被人欺辱时的无助...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赵靖轩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她说完,他才开口:“你来得不是时候。”
“表哥...”
“我现在自身难保。”赵靖轩看着她,月光下,他的眼神幽深如潭,“我在京城,已是戴罪之身。这宅子之所以空着,是因为它的主人,是个随时可能被处斩的囚犯。”
赵杏儿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不过你既然来了,”赵靖轩话锋一转,“或许...是天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些碎银,你先用着。张伯会照顾你日常起居。记住,不要出门,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认识我,更不要说你姓赵。”
“可是表哥,你到底...”
“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赵靖轩打断她,站起身,“你只需记住一点——安心在这里住下,等我安排。”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杏儿,你恨那些让你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吗?”
赵杏儿愣住,想起这一路受的苦,想起父母病逝时的凄凉,想起族中那些势利眼的冷嘲热讽...她重重点头:“恨。”
“很好。”赵靖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你就好好活着。活着看那些欠我们的人,一个个付出代价。”
他说完,推门而出,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杏儿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回神。桌上那袋碎银沉甸甸的,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表哥回乡祭祖时的模样——那时他还是个青衫书生,温和有礼,族中长辈都说他将来必有大出息。可方才那个人...眼神冰冷,语气森然,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这十年,表哥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那个“戴罪之身”、“随时可能被处斩”...又是怎么回事?
赵杏儿握紧那袋银子,指尖冰凉。她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可她没有退路了——故乡已无亲人,天下之大,除了这座破败的赵宅,她无处可去。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而在赵宅最高的屋顶上,赵靖轩负手而立,望着雨中沉睡的京城。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
赵杏儿的到来,是个意外,却也可能...是一步妙棋。
一个孤苦无依、投亲不遇的远房堂妹,谁能想到她会与钦犯赵靖轩有关?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可以成为他复仇计划中最隐蔽的一环?
他想起林雨诺,如今正风光无限地筹备大婚,与另一个男人许下白首之约。
“雨诺,”他对着雨夜轻声道,“你以为结束了吗?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会让你知道,这辈子,你注定要与我纠缠到底。”
“而你这个堂妹...会是我送给你新婚的第一份大礼。”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所有的低语与算计。
赵宅西厢房里,赵杏儿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睁着眼。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表哥那句“活着看那些欠我们的人付出代价”,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然生根。
这一夜,京城有许多人无眠。
林府中,林雨诺正在灯下绣嫁衣上的最后一朵并蒂莲。针线穿梭间,她忽然心口一悸,针尖刺破了指尖。
一滴血珠落在红色的绸缎上,迅速晕开,像一朵小小的、不祥的花。
她怔怔地看着那血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小姐?”春蝉担忧地问。
“没事。”林雨诺摇摇头,用帕子按住指尖,“许是累了。”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暗中酝酿。
而这场春雨,似乎要将所有的秘密与阴谋,都浇灌出土,在不久的未来,开出狰狞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