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敲过,天色将明未明。林薇换上一身新领的浅青色医士常服,虽是最低品级的官服,但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清逸。如墨青丝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严谨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未施粉黛,肌肤在晨曦中莹润生光,那份沉静专注的气质,与这身官服奇异地融合,别有一种飒爽风姿。
苏伯站在仁心堂门口,眼中既有骄傲,更有化不开的忧虑:“薇薇,太医署不比仁心堂,规矩大,人心也杂。周正阳那边……你万事隐忍,谨言慎行,遇事多与苏医正商议。”
“苏伯放心,我晓得。”林薇点头,将那份代表着太医署医士身份的牙牌仔细收好。这牙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也是束缚她的枷锁。
她步行至皇城东南角的太医署衙署。朱漆大门洞开,石狮肃穆,门楣上“太医署”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闪耀,透着无形的威压。验过牙牌,守门吏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放行。
署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和陈年墨卷的气息。早已有各色医官、吏目、药工穿梭忙碌,见到她这个生面孔,尤其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医士,无不投来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
“这便是那破格录入的林医士?”
“啧,果然生得……怪不得能惊动贤妃娘娘。”
“嘘!慎言!听说周院判很是不满……”
“女子为医,终究不成体统……”
林薇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未闻,按照昨日告知的路径,前往典簿厅点卯。典簿是个面色严肃的老吏,核对牙牌后,递给她一份行程单和一把钥匙,公事公办道:“林医士,你的值房在丙字苑西厢第三间。今日安排,辰时整理医案,巳时随苏医正巡查御药房,午后人侍直宿。这是规矩册子,仔细研读,莫要行差踏错。”
“下官明白,多谢典簿。”林薇接过,声音平静。
她的值房狭小而偏僻,仅一桌一椅一榻,一架书柜,但窗明几净。她刚放下随身药箱,还未来得及整理,门便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一位面带笑容、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医士,拱手道:“可是林师妹?在下陈实,奉苏医正之命,特来引师妹熟悉署内事务。”
“有劳陈师兄。”林薇还礼。这陈实是苏逸辰的弟子,态度温和,应是可结交之人。
陈实引着她穿过重重院落,介绍各司其职:“……这边是医案库,那边是生药库、熟药库……那是各位太医大人的直房……周院判的直房在东首最大的那间,无事莫要靠近……”他压低声音,点到即止。
行至御药房附近,迎面走来几位身着深青色官袍的医官,为首一人面色倨傲,正是周正阳的得意门生,姓赵。赵医士见到林薇,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轻蔑,故意提高声音对同伴道:“我太医署清贵之地,何时成了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了?靠些狐媚手段攀上高枝,也配穿这身官服?”
陈实脸色一变,正要开口,林薇却已上前一步,微微屈膝,神色平静无波:“下官林薇,见过赵医士。下官蒙皇恩浩荡,院使、院判大人提拔,方得入署学习。医术浅薄,正需向赵师兄这般前辈多多请教。至于官服,”她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抬眼看向赵医士,目光清澈坦荡,“乃是朝廷规制,代表着职责所在,下官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与这身袍服。”
她一番话,不卑不亢,既点明自己是奉旨入职,又将对方无礼的“狐媚”之言轻轻挡回,最后落脚在“职责”二字,格局立显。
赵医士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冷哼一声:“牙尖嘴利!但愿你的医术配得上你的口才!”说罢,拂袖而去。
陈实松了口气,低声道:“林师妹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他是周院判的人,平日便如此。”
“多谢陈师兄提点。”林薇淡淡一笑。她早已料到会遭遇刁难。
巳时,她准时随苏逸辰巡查御药房。苏逸辰今日一身月白官袍,更显温文儒雅,见到她,眼中含笑:“林师妹来了,正好,随我查验这批新到的辽东参。”
御药房内药柜高耸,气象森严。苏逸辰仔细检查着人参的芦碗、纹路、质地,不时考较林薇。林薇对答如流,不仅熟知性状,还能说出不同产地、年份的细微差异和药效侧重,甚至提到一些特殊的保存方法以防霉变,见解独到,让苏逸辰连连点头称赞:“师妹果然博闻强识,心思缜密。”
他们的交谈,引得周围几位老药师也投来惊讶的目光。这新来的女医士,竟不是花瓶!
巡查完毕,已近午时。忽闻署衙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内侍尖细焦急的呼喊:“太医!快传太医!十五皇子突发急症!”
整个太医署瞬间震动!皇子急症,非同小可!
苏逸辰脸色一凝,对林薇快速道:“师妹随我来!”便疾步向前院走去。
前院已乱作一团。一个年幼的皇子被乳母抱着,面色青紫,呼吸极度困难,双手抓挠喉咙,发出“嗬嗬”的哮鸣音,情况与林薇那日所救的孩童一模一样——气道异物梗阻!
值班的太医和周正阳也已赶到。周正阳一看,脸色大变:“是噎食!快!取钩吻散催吐!准备银针!”
“不可!”林薇脱口而出,声音清越,“皇子年幼,喉窍娇嫩,强行催吐或针刺,极易造成二次损伤,甚至异物更深嵌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周正阳怒道:“放肆!此地何时轮到你一小小医士插嘴!皇子若有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下官担待!”林薇毫无畏惧,上前一步,对惊慌失措的乳母和在场职位最高的苏逸辰急声道:“苏医正,此症凶险,片刻延误不得!下官有家传急救法,或可一试!请速将皇子交予下官!”
苏逸辰看着危在旦夕的皇子,又看看目光坚定、曾在贤妃宫中展现过神奇针法的林薇,一咬牙:“好!林医士,快施救!”
林薇再不迟疑,从乳母手中接过小皇子,采用标准的海姆立克急救法。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手法熟练地冲击皇子腹部。一下,两下……
“妖女!你要谋害皇子吗!”周正阳厉声喝斥,想要阻止。
第三下!
“咳——噗!”一颗圆溜溜的玉珠从皇子口中喷出!
皇子猛地吸进一大口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面色迅速转红。
全场死寂!
乳母扑上来抱住皇子,喜极而泣。苏逸辰长长舒了口气,看向林薇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赞赏。
周正阳僵在原地,脸色铁青。
闻讯赶来的太监总管看到安然无恙的皇子,又惊又喜,尖声道:“哎哟!佛祖保佑!是这位医女……不,这位林医士救了殿下?杂家定要禀明皇上和娘娘!”
林薇微微喘息,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平静道:“公公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此事如风般传遍太医署。林薇“神医”之名不胫而走,再无人敢小觑这位新来的女医士。然而,她清楚看到周正阳离去时那阴鸷的眼神。她知道,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午后,她被安排入职宿舍。房间陈设简单,她刚坐下准备翻阅医书,门又被敲响。是太医院院使王清源身边的小吏,送来一盒上好的官燕。
“院使大人说,林医士今日救护皇子有功,特赐此物,以资鼓励。望医士勤勉当差,精益求精。”
“下官谢院使大人赏赐,定当竭尽全力。”林薇恭敬接过。这是嘉奖,也是无形的压力。
傍晚,她回到仁心堂,苏伯和阿福早已听闻日间之事,又是后怕又是骄傲。
“姐姐,你现在可是太医署的名人了!”阿福兴奋道。
林薇却无喜色,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取出袖中那枚温润的玉佩,在灯下静静看着。今日她看似风光,实则已站在了风口浪尖。周正阳绝不会善罢甘休,而那位深居简出的魏王,他赠予这枚玉佩,真的只是感谢吗?
长安城夜色渐浓,太医署的第一日,让她更深地体会到了这里的波谲云诡。前路漫漫,她唯有握紧手中的医书和这份清醒,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