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5:02:40

林然安静了两天。那盘混合了盐的沙子依旧摆在暖房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接受着定时的喷淋和阳光的洗礼,边缘的盐渍愈发明显,像一圈沉默的年轮。她不再去摆弄手电筒,也不再对着空气喷水雾,只是照常侍弄其他花草,翻阅书籍,偶尔对着那盘沙子出神,目光平静无波。

但暖房的格局,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原本散落在藤编小桌上的那些“收藏品”——松塔、石块、陶片、不同质地的土壤样本——被分门别类地归置到了几个浅口的素胚陶盆里。松塔与多孔的火山石放在一起,旁边标注着“透水透气”。那片有蜂窝状结构的枯叶和几片较大的鹅卵石放在另一个盆中,标签是“结构支撑”。沾着盐碱的陶片碎屑和那几种土壤样本混在第三个盆里,标签是“盐分残留与基质”。

看起来,只是园艺爱好者更有序的收纳。

此外,暖房靠墙的一排花架上,多了一盆毫不起眼的植物。灰绿色的肉质小叶片匍匐生长,紧紧贴着浅盆的土壤表面,看起来有些干瘪,甚至有点脏兮兮的,像路边的野草。花盆的标签上写着两个字:佛甲草。

这是一种极其耐旱、耐贫瘠、甚至能耐一定盐碱的多肉植物,常被用于屋顶绿化和生态护坡,因为其强大的生命力和低维护需求,在景观和生态工程中偶尔会被提及,但在讲究观赏性的豪门暖房里,它实在太过朴素,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林然把它放在了花架最底层、最靠里的角落,一个光照尚可但绝不算优越、很容易被忽略的位置。她给它浇水的频率明显低于其他喜湿植物,每次也只给极少的水量,仿佛在刻意考验它的耐性。

这天下午,林焓裕回了一趟大宅。他似乎回来取一份紧急文件,步履匆匆,脸色比前几日更加沉郁,眼底带着睡眠不足的血丝。经过暖房回廊时,他习惯性地朝里面瞥了一眼。

林然正背对着门口,蹲在那个角落,似乎在查看那盆新来的佛甲草。她手里拿着一个小镊子,正小心翼翼地剔除植株根部几片已经完全干枯发黄的叶子,动作专注。秋日午后的阳光从侧面窗子照进来,给她低头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边,也照亮了那盆佛甲草灰绿干瘪的叶片,以及旁边陶盆里那些分门别类、带着手写标签的“收藏品”。

林焓裕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阴影里,目光越过林然的肩头,落在那盆不起眼的佛甲草上,停顿了大约三四秒。然后又扫过旁边那些贴着“透水透气”、“结构支撑”、“盐分残留”标签的陶盆,最后,视线回到林然沉静的侧脸上。

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不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审视与计算的凝思。嘴角那抹惯常的冷硬线条,似乎也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没有惊动她,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朝着书房方向走去,步伐依旧很快,但刚才周身那股绷紧的、焦灼的气息,似乎略微沉淀下些许。

约莫半小时后,林然从暖房出来,准备回房换件衣服。刚走到二楼楼梯口,就听见书房门打开的声音。

林焓裕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他已经换下了外出的西装,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看起来像是准备在家处理公务。他在门口停下,目光恰好与楼梯口的林然对上。

两人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中间是空旷的走廊和从高处窗子斜射进来的、有些晃眼的光柱。

林然停下脚步,微微垂眼,算是打过招呼。

林焓裕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离开。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少了些冷冽,多了点难以辨明的意味:

“那盆新的,”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墙角那个,是什么?”

他问的是佛甲草。没有提沙子,没有提简报,没有提空气与水。直接问到了这盆看似最无关紧要、最不起眼的植物。

林然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点被兄长突然问话的、恰到好处的微讶。“哦,那个啊,”她语气平常,“叫佛甲草。朋友说很好养,耐旱,扔在屋顶都能活,我就弄了一盆试试。”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林焓裕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性。“耐旱?”他重复道,语气平淡,“看着是有点干。”

“嗯,不能多浇水,水多了反而容易烂。”林然点点头,很自然地接道,“而且它对土要求也不高,有点贫瘠有点盐分好像也不怕。就是长得有点……慢,也不太好看。”她微微蹙了下眉,像个嫌弃植物不够美观的普通爱好者。

“慢,不好看,”林焓裕低声重复,目光掠过她,似乎看向了虚空中的某一点,“但能活,在别人活不了的地方。”

这话听起来,依旧像是在评价植物。

林然“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站着,等待他接下来的吩咐或者结束谈话。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宅邸运作的细微声响。光柱中的尘埃缓缓浮动。

林焓裕似乎从短暂的出神中回来,重新看向她。他的眼神比刚才更深了一些,那种审视的意味并未完全褪去,但似乎混杂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兴趣。

“那些小盆里分的类,”他又问,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也是养花要学的?”

他指的是那些贴着标签的陶盆。

林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暖房方向,语气依旧平常:“就是自己瞎琢磨。不同的东西配在一起,有时候效果不一样。比如透水好的,跟保水好的放一起,可能就能找到个平衡点。总比闷头乱试强。”

她说的是园艺配土。

但“平衡点”和“闷头乱试”这两个词,在这种语境下,似乎又有些别的意味。

林焓裕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沉静,却带着重量。

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信息,又像是仅仅表示听到了。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身,朝着与楼梯相反的方向——大概是卧室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来:

“佛甲草……记得别浇太多。”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林然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暖房。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记住了名字。还给了“浇水”的建议。

这算不算……一种极其隐晦的认可?或者说,至少是一种默许,允许她继续这些看似无意义的“琢磨”?

她走下楼梯,步伐轻缓。

佛甲草。耐旱,耐贫瘠,耐盐碱,在恶劣环境中抓住一点点生存资源,就能顽强地铺开一片绿意。

它被放在角落,不起眼,甚至有些难看。

但有人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还问了名字。

还提醒她,别浇太多。

这意味着,他或许正在思考,在“星耀湾”那片看似肥沃实则暗藏盐碱(竞争压力、成本危机、认证壁垒)的“土地”上,什么样的“植物”(方案、团队、技术路径),才是真正能活下去、并且能最终覆盖场地的关键。

而她无意(或者说有意)放在角落的这盆佛甲草,连同那些分门别类的“实验样本”,就像一组无声的、待解读的密码,静静地摆在那里。

棋局,依然无声。

但执棋的手,似乎都更清楚,棋盘上的某些看似无关的“闲子”,或许正在悄然改变着局部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