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听雨轩内烛火已熄,唯有窗外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影。沈清辞和衣躺在拔步床上,双目微阖,呼吸均匀,看似已沉入梦乡。
但她没有睡。
她在等。
窗外的更漏声隐约传来,一声,两声。当第三声将落未落之时,屋顶传来极轻的“嗒”一声——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轻如猫踏雪,若非凝神细听,几乎会被误作夜风拂檐。
来了。
沈清辞缓缓睁眼,黑暗中,那双眸子清明如寒潭映月。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走到窗边,将预先留好的一道缝隙推开半寸。
月光如水,泻入室内。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屋檐翻下,落地无声。来人一身夜行衣,身形矫健如猎豹,面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在月光下锐利如鹰,带着常年行走于暗处之人特有的警觉与冷冽。
他停在窗外三尺处,与沈清辞隔窗相望。
两人都没有说话。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静默中藏着无声的试探。
最终还是黑衣人先动了。他抬起右手,手指在胸前比了个特殊的手势——拇指与食指相扣,余下三指并拢微曲。这是江湖暗卫之间传递紧急讯息的暗号,意为“有要事,需面谈”。
沈清辞瞳孔微缩。原主记忆里并无此手势,但她前世参与侦破过一桩涉及古代秘密组织的案件,曾见过类似的手语图谱。此人若真是三皇子派来监视或试探她的,绝不可能用这种江湖暗号。
她微微颔首,后退半步。
黑衣人如影随形翻窗而入,动作迅捷如电,落地时竟连窗边的纱幔都未惊动分毫。他站定后并未立即开口,而是侧耳聆听四周动静,确认安全后才抬手扯下面巾。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坚毅如刀削。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侧眉骨处一道寸许长的疤痕,斜斜划过眉梢,为他俊朗的面容平添几分狠戾之气。此刻他面色苍白,唇色泛紫,呼吸略显急促——显然是重伤未愈之相。
“夜枭。”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奉林院判之命,前来传讯。”
沈清辞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夜枭从怀中取出一物——是半块羊脂白玉佩,雕成半朵玉兰花的形状,断口处参差不齐,似是被人硬生生掰断。他将玉佩放在桌上,月光下,玉质温润,泛着柔和的光泽。
“此物,”夜枭道,“娘娘可认得?”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玉佩上,脑海中瞬间翻涌出原主的记忆碎片——那是母亲周夫人的遗物,原有一对,另一半在母亲临终前交给了……交给了谁?
“这是我母亲的玉佩。”她缓缓开口,“另一半,在她故去前赠予了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姓林。”夜枭接道,“林青云,太医署院判林仲景的胞弟,十五年前死于北境军中的军医。”
原来如此。
沈清辞心中雪亮。难怪林院判会遣知秋相助,难怪他会派夜枭深夜来访。这层关系,恐怕连沈相都不知晓。
“林院判让你带什么话?”她问。
夜枭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信封上无字,只用火漆封缄,漆印是太医署特有的药杵纹样:“三件事。其一,赵元启确已决定反水,三日后他会携账册副本入宫面圣,但途中必有截杀。”
沈清辞接过密信,却不急于拆开:“其二?”
“其二,三皇子萧承此次提前回京,并非因北境军务,而是为追查一份名单——北境军中潜伏的七名暗桩名单。这份名单,原本藏于娘娘嫁妆中的紫檀木匣内。”
空气骤然凝固。
沈清辞想起王嬷嬷临死前的供词,想起那枚古旧的钥匙,想起母亲周夫人临终前模糊的嘱托。原来那个紫檀木匣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足以颠覆北境战局的生死簿。
“名单现在何处?”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不知。”夜枭摇头,“三皇子的人在新婚当夜翻遍新房未果,如今怀疑名单已被人转移。娘娘,您如今是他们的首要怀疑对象。”
意料之中。
沈清辞淡淡一笑,那笑意在月光下竟有几分凄艳:“第三件事?”
夜枭深深看她一眼,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与那日知秋所赠的安神散瓶子一模一样:“林院判让属下提醒娘娘,您每日服用的安神散中,被人加了‘梦陀罗’花粉。少量服用可致多梦心悸,长期则神智昏聩,形同痴傻。”
他顿了顿,补充道:“下毒之人,是听雨轩小厨房的刘嬷嬷。她是张德全的表妹。”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沈清辞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半面容被月光照得皎洁如雪,一半隐在阴影中深沉如夜。她拿起那只青瓷瓶,轻轻摇晃,瓶中粉末沙沙作响,如同毒蛇在暗处吐信。
好一个连环杀局。明有王嬷嬷的毒药,暗有刘嬷嬷的慢毒,外有三皇子的忌惮与监视,内有不知藏在何处的致命名单。这听雨轩看似雕梁画栋、锦绣成堆,实则是步步杀机的牢笼。
“林院判还说了什么?”她问。
夜枭沉默片刻,道:“院判大人说,周夫人当年以性命护住那份名单,是不愿北境将士枉死。如今娘娘若想破局,或可从名单入手——找到它,或者,毁了它。”
毁了它。
沈清辞抬眸,目光如刃:“如何毁?”
“名单以特殊药水写就,平日隐形,遇火方显。”夜枭道,“但若遇‘玉髓露’,字迹便会永久消融。玉髓露乃宫中秘药,唯陛下与太子可动用。”
也就是说,要么将名单交给皇帝或太子,要么找机会用玉髓露将其销毁。
沈清辞将密信与药瓶收入袖中,转身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月光下,庭院中的海棠花已谢了大半,残红满地,凄艳如血。
“你伤势如何?”她忽然问。
夜枭微微一怔:“皮肉伤,无碍。”
“说谎。”沈清辞回身,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右手上,“你翻窗时右肩发力不匀,落地时重心偏左,呼吸间带有血腥气——是肋骨折断后未愈之相。这样的伤势,林院判还让你夜行传讯,要么是情况危急到无人可用,要么……”
她停顿,月光在她眼中凝成两点寒星:“你是自愿来的。”
夜枭沉默了。
良久,他低声道:“属下欠林青云一条命。十五年前北境之战,若不是他替我挡下一箭,我早已是枯骨一堆。如今他侄女有难,我自当相助。”
侄女。
这个称呼让沈清辞心中微动。原来在林院判眼中,她不仅是故人之女,更是需要庇护的晚辈。
“你的伤需要静养。”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只不起眼的木匣,取出一只白瓷小瓶,“这是宫里赏下的金疮药,药效尚可。今夜之后,不必再来。”
夜枭接过药瓶,却没有立即离开:“娘娘,三皇子的人日夜监视听雨轩,您要如何应对?”
沈清辞走到窗边,望向远处三皇子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通明,如同黑夜中一只不眠的眼。
“他们不是在监视我,”她轻声道,“他们是在等我露出破绽,等我惊慌失措,等我主动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紫檀木匣。”
夜枭眼中闪过疑惑:“不存在?”
“新婚当夜,三皇子翻遍新房未果,便该知道名单不在明处。”沈清辞转身,月光在她身后勾勒出纤细却挺直的轮廓,“但他依旧大张旗鼓地搜查、试探、威逼,为什么?”
她自问自答:“因为他在逼我——逼我以为名单真的存在,逼我去找,逼我自乱阵脚。而真正的名单,或许早就……”
话音戛然而止。
沈清辞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原主记忆深处,母亲周夫人临终前的情景。病榻上的妇人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嘴唇嚅动,反复说着两个字。原主当时年幼,听不真切,只以为是母亲病糊涂了。
但现在,沈清辞忽然听清了。
那不是两个字,是四个字,说得极轻,极缓:“海……棠……根……下……”
海棠根下!
沈清辞猛然转身,望向庭院中那株百年海棠。月光下,老树虬枝盘曲,满地落红,暗香浮动。
“夜枭,”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你做一件事。”
“娘娘请吩咐。”
“明夜子时,我要听雨轩走水。”
夜枭瞳孔骤缩。
“不必真烧,只需做出火势。”沈清辞继续道,“火起之后,府中必乱,我要你趁乱去一个地方——”
她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八个字。
夜枭听罢,眼中闪过震惊,随即化为决然:“属下领命。”
“记住,”沈清辞最后道,“此事若成,你欠林青云的命,便算还清了。此后天涯海角,再不必涉此浑水。”
夜枭深深看她一眼,忽然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礼:“属下告退。”
他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融入夜色,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沈清辞独自站在窗前,月光洒满肩头。她抬手轻抚颈间,那里伤痕已淡,却依旧能触摸到那夜濒死的记忆。
母亲用性命护住的名单。
林院判暗中伸出的援手。
夜枭以命相托的忠诚。
还有赵绾绾孤注一掷的请托。
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旋转、拼接,逐渐形成一幅更大的图景——那图景中,有北境风沙中枉死的将士,有深宫王府里无声的厮杀,有她这个从异世归来的孤魂,该如何在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沉闷地敲碎了夜的寂静。
沈清辞关窗,转身走向床榻。路过梳妆台时,她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容颜倾城,眼眸如星,只是那眼底深处,已淬上了永不融化的寒冰。
她躺回床上,闭上眼,脑海中开始细细推演明夜的计划。
火起,乱生,调虎离山。
海棠树下,百年根基,藏着一个王朝最深的秘密。
而她,要在这个秘密重见天日之前,为它找到最合适的归宿——或者,为它举行一场最盛大的葬礼。
夜色渐深,月光偏移。
听雨轩外,某个暗处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扇窗。那人手中握着弓弩,箭尖淬着幽蓝的毒,在月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但他始终没有动。
因为三皇子有令——在找到名单之前,沈清辞,必须活着。
哪怕她知道的太多,哪怕她聪明的危险,哪怕她美丽的……令人心悸。
窗内,沈清辞在黑暗中缓缓勾起唇角。
她知道自己在被监视,知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知道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更知道——
猎手与猎物的身份,从来不是固定的。
而这场博弈,才刚刚进入最精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