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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铺满蕾丝的公主床上，我穿着漂亮的裙子，神态安详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那毫无起伏的胸口，和唇边一小截已经干涸的血迹，却又无声中说明了一切。
“萱萱......萱萱你怎么了？”
“你醒一醒，不要吓唬妈妈啊！”
妈妈摸着我冰凉的臂膀，摇晃着我小小的身体，哭软在了地上。
爸爸两步跨到床边，手掌先覆在我的鼻下，片刻后又颤抖着摸向我的手腕。
一秒，两秒......十秒。
他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样，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原本挺直的脊背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整个人瘫坐在床沿。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确认我的气息。
自从我生病以后，他在无数个夜里都悄悄来过我的房间，给我掖掖被角，再小心翼翼确认下呼吸，然后跪坐在床边叹息着摸摸我的头。
但这却是第一次，由他亲自确认了我的死亡。
“不，我不信，我不信萱萱就这么走了！”
“她还那么小，昨晚还好好地坐在我旁边，怎么会......”
妈妈扑到我身上，双手胡乱地摸我的脸颊和脖颈，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我。
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在了我的脸上。
看起来，像是我也跟着她一起哭了。
慌乱中，妈妈动作一顿，似乎摸到了什么。
她掀开枕头，一叠纸就躺在我的枕套与床垫之间，压得平平整整。
最上面，是那张他们看了无数次，偷偷抹了无数次泪的诊断书。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我余下的预估寿命，已经不超过半年。
算算时间，那正是我突然性情大变的转折点。
妈妈的哭声突然变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这一章诊断书，他们明明藏在了最隐蔽的角落，我怎么会找到？
她想起我这一段时间的反常，那些曾经让她伤心愤怒，偷偷难过的画面，全都得到了解释。
他们以为瞒得好好的，每次拿到复查结果都假装轻松，每次我问起身体状况都岔开话题，却没想到，我早就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萱萱......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们还瞒着你，我们还怪你不懂事......”
“你把它藏在枕头下，天天看着，却一句都没说......”
爸爸这时才缓过神来，死死盯着我平静的脸。
我脸上没有痛苦，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他突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紧跟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
爸爸的脸颊很快红肿起来，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边扇一边哭。
“我真是浑蛋！爸爸错了！爸爸错了啊！”
他扑到我身上，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来。
“爸爸不该打你，不该骂你，不该没看出来你心里的苦！”
他嘶吼着，怀里的我被他抱得紧紧的。
“你那么懂事，那么乖，怎么会突然变坏？你是怕爸爸妈妈再多花钱，才会故意装作任性！”
“是爸爸瞎了眼，是爸爸没用，没能治好你，还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他们这样，心口像是被撕裂开来。
我想喊他们，想告诉他们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也从没觉得受过一丝委屈。
流着泪，我想抱抱他们，可我的手却一次次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
看到他们哭成了泪人，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用自己的死亡，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痛苦。
可我又怕晚一点，妈妈真的会为了我打掉那个健康的宝宝，怕爸爸真的会去卖肾，怕他们被我拖累一辈子。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崩溃，看着他们沉浸在失去我的痛苦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助感，比死亡本身更让人绝望。
6.
处理后事的那几天，天一直阴沉沉的。
妈妈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我的东西，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爸爸则一天到晚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忽然间，妈妈在整理我放在衣柜最下面的旧衣服时，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硬硬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伸手掏出来，发现是一沓零钱，叠得整整齐齐。
她数了数，竟然有三千多块。
都是从我“变坏”以来，家里莫名其妙少的钱。
他们以为我是偷偷拿去买零食了，但其实我一分都没有花，全部好好收了起来。
钱的下面，压着一张画纸。
画纸上，是我用蜡笔画的一家三口。
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牵着我，我头戴着王冠，每个人脸上都笑得无比灿烂。
画纸背面，是我用铅笔端端正正写下的字。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哪怕我死后，变成天上的星星，也会一直守护和陪伴你们。”
“记得要笑，不要再为我哭了。”
妈妈将画纸看了又看，贴在心口，哭得泣不成声。
爸爸走过来，看到妈妈手里的画，同样红了眼眶。
“静婉，这是萱萱留给我们的话。”
“她也不希望看到我们消沉难过，她希望看到我们笑，希望我们能幸福。”
妈妈用力点头，虽然还在流泪，却平静了很多。
她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下定决心一般扬起了脸。
“我们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不辜负萱萱的心意。”
爸爸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仿佛看到了我站在他们身边，对着他们笑。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擦了擦眼泪。
“好，我们留下这个孩子，好好把它抚养养大。”
爸爸扶着妈妈站起身，把那张全家福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进书架的匣子里。
我看着他们相携着走进屋里，背影虽然还有些疲惫，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沉重。
心里的悲痛还在，却被一种暖暖的情绪包裹着。
十个月的时间过得不算快，却也不算慢。
这十个月里，爸爸不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打几份工。
工地上的活虽然依旧辛苦，但他每天都会按时回家，陪着妈妈散散步，给她做些爱吃的清淡小菜。
妈妈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脸上渐渐有了红晕，之前白了的头发似乎也少了些，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愁眉不展。
7.
预产期当天，爸爸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别紧张，医生说宝宝很健康。”
爸爸声音有点发颤，却努力扯出安抚的笑容。
妈妈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我不紧张，就是有点期待，想快点见见孩子长什么样子。”
我飘在病床边，看着他们紧握的手，心里也跟着泛起暖意。
没过多久，妈妈被送入产房。
我跟着爸爸在走廊里转，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突然传来清亮的啼哭。
护士推门出来。
“恭喜恭喜！是个女儿！母女平安！”
爸爸愣在原地，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脸上扬起狂喜，一连说了好几声“太好了”。
“都健康吗？我媳妇怎么样？”
“都健康！六斤重的小姑娘，产妇也很坚强，恢复得不错。”
护士说完，侧身让开了路，“可以进去看看了，动作轻点。”
爸爸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产房。
我跟着飘进去，看见妈妈躺在床上，身旁的婴儿护理台上，一个小小的身子裹在襁褓里，皱着眉头蹬着小腿，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静婉！”
爸爸快步走到床边，“你辛苦了，辛苦了。”
妈妈笑着摇头，目光落在宝宝身上。
“你看她，多可爱。”
我飘到护理台边，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心里暖暖的。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我想碰碰她，可我的手只能一次次穿过襁褓，什么也触不到。
但我不难过，只要她能健康长大，能替我陪伴爸妈，就够了。
妈妈轻轻抚摸着肚子，轻声说：“给她取个名字吧。”
爸爸看着宝宝，沉默了片刻。
“叫安萱吧。带着姐姐的福气长大，也愿姐姐在那边能安心。”
妈妈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却笑着点了点头。
“好，就叫安萱。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记得姐姐的好。”
我飘在他们身边，听着这个名字，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安萱，她会带着我的期盼活下去，会替我看看这个我没能久留的世界，会让爸妈的生活重新充满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爸爸寸步不离守在床边，帮妈妈擦脸喂水，照顾宝宝换尿布拍嗝，虽然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
妈妈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愁容。
出院那天，阳光格外明媚。
车子缓缓驶离医院，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我飘在车后座，看着爸妈脸上安稳的笑容，看着安萱在襁褓里熟睡的模样，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往后的日子，家里再也没有了过去的沉重。
爸爸换了份离家近的工作，每天下班就能回家帮忙照顾宝宝。
妈妈在家专心带孩子，偶尔会给安萱讲起姐姐的故事。
安萱长得很快，转眼间就会翻身，会爬，会牙牙学语。
我每天都陪着她，看着安萱调皮地爬上爬下，看着她乖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看着爸妈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心里满是欣慰。
我知道，我的心愿达成了，爸妈终于不用再为我奔波劳累，他们有了新的希望，有了圆满的生活。
8.
时间过得真快，安萱转眼就五岁了。
她长得有几分我的影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这天周末，爸妈在院子里收拾杂物，安萱在屋里玩耍，不知怎么就翻到了衣柜最上面的一个木箱子。
那是妈妈特意留着的，里面装着我的东西，有小时候得过的奖状，玩过的布偶，还有那条公主裙。
裙子被妈妈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的刺绣花纹依旧精致。
安萱把裙子从箱子里拿出来，披在身上，转着圈跑到院子里，对着爸妈喊。
“爸爸妈妈，你看我好看吗？这是谁的裙子呀？”
她又拿起箱子里的一沓奖状，凑到爸妈面前。
“这些奖状都是谁的呀？”
爸妈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了。
爸爸直起身子，看着安萱手里的裙子和奖状，眼神渐渐变得温柔，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
妈妈蹲下身，接过安萱手里的裙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花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了？”
安萱看到爸妈的样子，停下脚步，有些担心。
爸爸走过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把安萱抱到腿上。
“这裙子和奖状，都是你姐姐的。宋雅萱是你们的姐姐，她是爸爸妈妈的大女儿。”
“姐姐？我还有个姐姐？”
安萱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眨了眨眼，“那姐姐在哪里呀？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
妈妈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姐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但她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看着安萱长大。”
“姐姐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安萱追问着，小手紧紧抓着爸爸的手指。
爸爸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他慢慢讲述着我的故事。
从我的出生，到十岁那年被确诊罕见绝症，到我后来故意装作不乖的样子。
“姐姐不是真的不乖。”
妈妈的声音哽咽，却异常温柔，“那时候姐姐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给她治病很辛苦，还知道妈妈怀了你。”
“她怕爸爸妈妈为了她放弃你，怕拖累我们一辈子，所以才故意装作很坏的样子，让我们讨厌她。这样她走的时候，我们就不会那么难过。”
“姐姐还攒了好多零钱，想给你买小鸭子玩具。”
爸爸取出那张我当年画的全家福，递给安萱看。
“你看，这上面的小人是姐姐，旁边这个小小的就是你。姐姐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们，保护了你。”
安萱听得很认真，小脸上满是严肃。
“姐姐好可怜，但是姐姐好勇敢。”
“姐姐是大英雄！”
安萱突然大声喊起来，“姐姐为了爸爸妈妈，为了我，付出了好多，她就是大英雄！”
爸妈看着安萱纯真的脸庞，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妈妈把裙子叠好，递给安萱：“这条裙子以后就送给你了，你要好好保管，就像姐姐一直在你身边一样。”
安萱用力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抱在怀里。
“我会的，我会想姐姐的，会替姐姐好好孝顺爸爸妈妈。”
爸爸一把抱住安萱。
“好，爸爸妈妈相信你。”
我飘在他们身边，看着这一幕。
我的故事被他们记着，被妹妹记着，这份爱会一直传递下去。
爸妈的悲伤虽然还在，但已经被岁月和安萱的笑容冲淡，他们的脸上有了安稳的幸福，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样子。
9.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萱渐渐长大，她上了小学，像我小时候一样聪明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爸妈的日子也越过越好，爸爸凭借踏实肯干，在工地上当了小工头，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卖苦力。
妈妈则在家附近找了份轻松的工作，既能照顾家庭，又能补贴家用。
家里的房子重新翻修过，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我当年最喜欢的草莓。
每到草莓成熟的季节，爸妈都会带着安萱去采摘，看着安萱捧着满满的草莓，笑得灿烂。
这些年，我一直守着他们，看着他们从失去我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看着他们把安萱抚养长大，看着他们的日子一点点变好，心里的牵挂也渐渐淡了。
突然，一个男人出现在我身边。
“宋雅萱，你的阳寿已尽，执念也该消了。”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鬼差，来带你去轮回的。”
“你放心不下爸妈和妹妹，一直留在这里。现在他们的日子已经安稳幸福，你的心愿也已经达成，该放下了。”
我看向不远处的爸妈和安萱。
“我知道了。”
鬼差点了点头：“走吧。”
我最后看了一眼爸妈和安萱，笑了笑，转身跟着鬼差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我忍不住回头望去。
爸妈和安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朝着我的方向轻轻挥手。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朝着他们的方向，也轻轻挥了挥手。
“爸爸妈妈，安萱，再见了。谢谢你们给了我短暂却温暖的一生，谢谢你们让我感受到了满满的爱。”
“我会带着你们的爱，奔赴下一场相遇。愿你们永远幸福安康，愿我们来生再续亲情。”
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我会带着这份浓浓的亲情，带着这份深深的爱，在轮回的路上，等待着下一次与他们相遇。
而爸妈和妹妹，也会在这个世界上，带着我的希望和祝福，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阳光越来越亮，我渐渐闭上了眼睛，奔赴下一场温暖的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