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是大漠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却成了献给中原帝王的祭品。
入宫那夜,萧景炎生生剜下我的大腿肉,死死盯住我:
“当初你父亲攻打中原,拿我母亲给牲畜取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女儿也有这么一天?”
过往情谊,全部湮灭在家仇国恨中。
在皇宫里,我是人尽皆知的最下等的奴婢。
在皇宫外,我是中原人人喊打的大漠妖女。
苏媚生养的雀儿死了,萧景炎便将我关进笼子,供后宫众人羞辱。
苏媚生身体略有不适,萧景炎便请来道士,在我身上插满九十九根银针驱邪。
直到那天苏媚生说想要做他唯一的后,萧景炎便遣散后宫,为我安排冥婚!“听说那死人半身不遂,赫连雪,去过你的好日子吧。”
苏媚生讥笑着命人将我送入深山。
我心如死灰,蹲坐在洞穴角落,却失手触到满山的金银珠宝。
背后传来一声阴冷的轻笑:
“动了我准备的嫁妆,可就是我的人了。”
……
中原的冬,竟也这么冷。
我穿着一层单薄的纱,在宫殿中心为中原皇室跳着家乡的舞。
“跳得真不错啊,不愧是大漠的美人儿!”
周围有男人对我吹着口哨,面露猥色。
我没有说话,只是照着萧景琰的意思,在大雪中跳了一天一夜。
昨日我失手打翻苏媚生的香炉,这是萧景琰为讨她欢心对我的惩罚。
我虽早已习惯大漠恶劣的气候,却也撑不住如此折磨。
终于,我在沉沉夜色中倒下,昏迷的瞬间,我清楚的感知到腹中胎儿离我而去,下身的鲜血染红洁白的雪地。
“恶心死了,大漠来的脏东西。”
萧景衍披着狐裘大衣走到我脚边,冷冷道。
见我当真没有反应,他却有些慌了神。
“赫连雪?如此把戏孤在宫里见得多了,少来......”
萧景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却在瞥见那抹深红时愣住。
下一秒,他慌忙将我抱起,唤来太医。
而我只是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真的死在这一天就好了。
可我作为大漠的公主,肩上担着的是中原和大漠三年的和平。
我烧了三天三夜方才醒来,而萧景衍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只是我刚一睁眼,他便甩开手,又露出那个嫌恶的表情。
“孤当真以为你要下地狱了。
“......现在看来,真让孤遗憾。”
我一言不发,而苏媚生闯了进来,一脸得意地上下打量着我平坦的小腹。
“姐姐出了这般事,恐怕孩子是没有保住吧?”
萧景衍愣了一瞬,却又勾起嘲讽的笑:
“赫连雪,孤还不知道你能干成什么事。
“既然孩子没了,就安心给阿媚做婢子,好好养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年少时,萧景衍在大漠的烈日下吻着我的额头:
“阿雪,以后我们一定要生一个像你的女儿。”
可他们口中父亲对中原的背叛成为一切的转折点。
我要如何才能掀翻舆论,告诉他们我的父亲不是酿成惨祸的罪魁祸首?
连我曾经最信任的人,我曾经的爱人,都不愿意相信我的“满口胡言”。
欠萧家的一百二十条人命,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
心早已千疮百孔,麻木到感觉不出痛苦。
我压下所有的情绪,对苏媚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贱妾遵命。”
2.
我在苏媚生的闺房中点好熏香,便低眉顺眼地准备离开。
“赫连雪,谁准你离开了?”
萧景衍冷哼一声,厉声叫住我。
我浑身一僵,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一步吩咐。
然而他只是自顾自褪去苏媚生的衣裳,再也没有多分给我一个眼神。
战况越来越激烈,苏媚生叫得越卖力,此刻身为皇后的我便越是窘迫。
我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可萧景衍却喘息着,让我亲自教苏媚生该如何取悦他。
“你不是在行吗?不是为了你爹拿到情报不惜卖掉自己的身子吗?那你便好好教教阿媚。”
心好像在滴血,又好像已经没有了感触。
我从未觉得半个时辰竟这么难熬。
终于,二人结束欢愉。
而苏媚生半露着肩,朝我勾了勾手。
我顺从地过去。
而她一把扯下我头上的木簪子,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
“这个簪子我喜欢,往后就是我的了。”
簪子划过头皮,尖锐地痛意袭来。
我下意识看向萧景衍,却看见他正盯着木簪微微发愣。
那是当初还是太子时的他,亲手为我做的。
——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我咬咬牙,忍下心中的酸涩,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主子喜欢便好。若没有其他事,贱妾先下去了。”
萧景衍却忽地转头看向我,一把揪过我衣领。
那眼神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不甘,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这么轻易便将那木簪交了出去。
可他的话一出口,我便如坠冰窟:
“孤看你腰间挂的玉驼铃倒是更加新奇,不如也拿去给阿媚玩玩。”
我心头一紧。
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当初为了求萧景衍将玉驼铃留给我,我在宫里跪了三天三夜。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萧景衍便冷哼一声,一把将那玉驼铃扯掉,丢给苏媚生。
“阿衍哥哥真好~”
看着苏媚生得意的样子,我顿时失去理智。
“那是我娘的东西,还给我!”
我挣开萧景衍的束缚,就要去抢夺那玉驼铃。
谁知苏媚生低笑一声,只是轻轻一松手,玉驼铃便从半空坠落。
“铮——!”
玉玲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颤音。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好像听见部落孩童的哭叫,好像听见母亲人头落地的声响。
又好像,听见萧景衍当年笑着说,要娶我做他唯一的皇后。
“贱人,谁准奴婢可以爬到主子头上去的?”
苏媚生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巴掌,我跌倒在玉驼铃的碎片上,指尖染血。
眼泪无声滑落,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红着眼看向萧景衍:
“萧景衍,当初的约定,你忘了吗?”
萧景衍避开我的视线,嗓音微微颤抖:
“你爹带大漠的人攻打中原,欺我家族的那一刻,我们之间便什么也不剩了。”
我认命般地闭上眼睛,任由苏媚生如何折磨我。
直到她累了,我才能拖着身子回到凤仪宫的跪奴房。
我蜷缩着身子,呆呆地看向腰间空出的一块。
父亲做错了吗,萧景衍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3.
翌日,我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
苏媚生的贴身小丫鬟冲我吐了口唾沫,拽着我的头发,语气不善:
“我家娘娘叫你去凤仪宫,您是什么贵人,如今还在睡着?”
没有处理的伤口已经发炎,可我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我早该习惯这样的生活的,我只是一个叛徒的女儿。
萧景衍几乎跟苏媚生黏在一起,所以此刻在凤仪宫里见到他我也并不意外。
只是看见那个被修复好的玉驼铃时,我还是愣了神。
罢了,大抵只是萧景衍要讨苏媚生欢心吧。
可下一秒,萧景衍便勾起我的下巴,不咸不淡道:
“阿媚不需要这残次品,丢了可惜,你带走罢。”
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那玉驼铃收好,静静等待苏媚生的命令。
可她只是上下打量着我,缓缓开口:
“我瞧这大漠妖女,倒是与那小将军般配得紧,不如送去与他婚配?”
我浑身发冷。
苏媚生口中的小将军,是三年前便战死的裴照野。
听说他战败后,头颅被挂在城墙整整七天,尸首也被喂了狗。
萧景衍的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却是没作声。
苏媚生“无意”间提起已逝的皇太后,萧景衍顿时变了脸色。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刺过来:
“阿媚说得不错。
“后日,便是你与那裴半残的婚期!”
或许放在从前,我会哭会闹。
我甚至会抓着萧景衍的胳膊,大声逼问他是否记得曾经的承诺。
可这次,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见我没有反应,萧景衍反而平白生了些怒气。
“明天便是母亲的祭日。
“你滚去祠堂跪着,孤何时唤你,你何时起身!”
我一言不发,顺从地起身告退,去了祠堂。
没有人看见我微微颤抖的双肩与眼角噙着的泪水。
这些年,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要在偌大的祠堂里给皇太后磕头赔罪。
膝盖是经年的淤青,额头上的疤痕新旧交叠,似乎永远也抹不去。
有时萧景衍喝多了酒,会唤我去伺候他。
说是欢爱,倒不如说是一种折磨。
只是情到浓时,萧景衍总会吻着我的额头,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和我说对不起。
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一切又回到原先的模样。
我还是那个挂着皇后名头的低贱婢女,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中原皇帝。
我麻木的磕头,哪怕额头渗出鲜血也不敢停下。
不知何时,萧景衍怒气冲冲的推开祠堂大门冲了进来。
他冷着脸地将一份卷轴砸在我的脸上,逼问我:
“赫连雪,你的胆子好大啊。
“这份情报,是不是你写给大漠的?!”
不用多想,我便知道定是苏媚生又做了手脚。
不管我如何解释,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
我沉默,在萧景衍眼中却成了认罪。
“好啊,你当真做腻了孤的皇后,上赶着当一个死人的妾?”
他尾音发颤,随即一挥手,命人将棺材抬了上来。
我咬着牙,即使眼泪落下,也一声不吭。
苏媚生跟着抬棺材的小厮一同进了祠堂,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大漠的贱种,怎么配做中原的皇后?”
说罢,下人便不顾我的挣扎,强硬地将我塞进棺材。
我哀求般叫着萧景衍的名字,可他的胳膊抬起又放下,神色晦暗不明。
最后他走上前,亲手盖上了棺材。
我下意识用双手不停的推抓着棺材板,指尖早已血肉模糊。
棺材外讥笑声不绝于耳。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最后被送亲的队伍抬走时,我好像听见萧景衍的声音。
他的嗓音发颤,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在问自己。
“你说孤这是在折磨你......还是在折磨自己?”
4.
前往万岁山的路途意外地远。
我听见端着棺材的小厮们旁若无人地交谈。
“嗬,你知道明日便是皇上迎娶新后的大喜日子吗?”
“要我说这妖女也是活该,当初中原那么多无辜的人都被她爹害死,一万条命也不够赔罪的!”
话音未落,棺材重重颠簸。
我的额头磕到边边角角,痛得呼吸一滞。
嫁来中原的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活在他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里。
可我曾跪着求父亲还两国和平,又在爆发冲突时亲自接济民众......
我该向谁说,谁又会听我说?
一切的罪责都压在我身上,让我不得喘息。
罢了,就这么死在荒山中也好。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小厮们狂骂我是灾星,动作更加暴力。
到了万岁山,他们忙将棺材丢进深处,又赶忙封了洞口。
棺材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本以为自己不惧怕死亡,却还是本能地拼命掀开盖子——
那盖子竟然当真被我轻而易举地掀开!
我坐直身子,一把扯掉那红盖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洞口被封得严严实实,四周一片黑暗,不透一丝光。
我万念俱灰,将腰间玉驼铃取下,放在心口。
娘,阿雪要来见你了。
头还在发晕,我跌坐在角落,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手臂不知触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我下意识地看去,却见洞穴深处满地的金银珠宝。
后颈突然发凉,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那里吹了口气。
我咽了咽口水,想起街坊传闻,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发丝被什么人勾起,身后传来一声阴冷的轻笑:
“动了我的嫁妆,可就是我的人了。”
2
5.
今日是萧景衍与苏媚生大婚的第五日。
萧景衍怀里抱着美人,却总是想起那个属于大漠的身姿。
他像完成任务一般与苏媚生亲昵,却又总觉得心中空缺了一块。
他不知自己为何私下要派人去探查赫连雪的情况。
是怕她死,还是怕她不死?
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要她死,她就活不得。
两道消息同时被呈上。
——苏媚生有喜了。
——赫连雪不知所踪。
对他来说本该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可他怎么不论如何也生不起欣喜的念头?
萧景衍竟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好不容易缓了神,他却梦见他们初遇时,那个来自大漠的笑颜。
“阿雪......”
萧景衍低声说道,醒来却看见枕边的苏媚生。
他恨赫连雪,他也无法否认他爱赫连雪。
他不敢去深想自己为何要在深夜翻来覆去地看那些卷宗。
而在这一夜夜的查阅中,萧景衍终于发现了卷宗里的猫腻。
他慌忙下令派了新一批人去翻查有关赫连雪父亲的案子。
只是谕旨刚一下发,苏媚生似乎便慌了神。
她依偎着萧景衍,轻声嘀咕道:
“阿衍,那个案子过去那么久,有什么可查的?
“再者,那个贱人已经死了......”
话还没说完,萧景衍便忽地变了脸色。
苏媚生识趣地闭嘴,十指却下意识地收紧,微微发抖。
“阿媚,你是不是有些累了?”
留下这最后一句话,萧景衍便唤宫女伺候苏媚生就寝,自己却独自出了宫。
一些人在为赫连雪的死拍手叫好。
另一些人则觉得赫连雪死得太轻了。
——她就算受尽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可次日,调查的结果便出来了。
赫连雪的父亲死在那次战争前,却背负了所有的骂名。
萧景衍不敢相信,可证据摆在案前,他不得不信。
原来当年苏媚生的父亲顶替赫连雪的父亲,将坏事做尽,却又安心在中原养老。
难怪苏媚生费尽心思靠近自己,又费尽心思想要除掉赫连雪!
萧景衍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漫出铁锈味,才堪堪回神。
他连夜命人挖开万岁山,亲自将苏媚生送到被封死的洞口前。
苏媚生被亲卫压着,磕到头破血流。
“陛下三思啊!您一定是被那妖女迷惑......”
话音未落,利剑便已指向她的咽喉。
萧景衍甚至亲自跪下,为赫连雪赔罪。
“阿雪......我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你再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洞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带着哭腔的乞求。
几百号人整整找了一夜,却连赫连雪的尸首也没有找到。
“废物!一群吃软饭的废物!”
萧景衍红着眼吼道。
一周后,仍不见赫连雪的踪迹。
他发了疯般下令将无辜的民众牵扯进来。
“你不是心系苍生吗?
“这几百条人命,全交在你的手里!”
萧景衍冷笑一声,绝情地开口:
“——杀!”
士兵不顾老弱妇孺的哭喊声与求饶声,举起砍刀。
就在砍刀即将落下的那刻,洞穴中传来女声。
“......慢着。”
6.
我本不欲再与萧景衍有牵扯。
可他竟如此丧心病狂,拿着平民百姓的命来要挟我现身。
我匆匆给了裴照野一个安慰的笑,便走出洞穴。
见我完好无损地站在洞穴前,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愣。
额头冒着鲜血的苏媚生更是脸色惨白,大叫道:
“闹鬼了......闹鬼了!妖女借尸还魂了!”
萧景衍一脚将她踹倒,又贪恋地看向我:
“阿雪......你终于愿意回来了......”
我别过视线,淡淡开口:
“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他人无关。”
他慌忙跑过来,像是要搀扶我:
“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做什么都好......”
我却后退两步,冷眼看他: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景衍愣了半晌,当即将那些民众放走,又跪着求我跟他回宫。
我勾起唇角:
“好啊。你在此跪上七七四十九天,我便给你一个与我交谈的机会。”
说罢,我没有等萧景衍答复,径自回了洞穴。
他拼命想要往洞穴深处走去,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揽住。
萧景衍脚步一顿,竟当真跪了下来。
一旁的宫女大惊失色,慌忙道:
“皇上不可!您是可是九五之尊,怎么能为了这......”
“闭嘴!”萧景衍冷声打断他。
闻言,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作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生怕哪个字惹得皇帝不高兴,便被降下杀头的重罪。
我透着孔隙,静静地看着那个跪在洞穴前的身影。
天公不作美,很快落下大雨。
有胆子大的亲卫再次劝阻萧景衍,可他依旧不为所动。
大雨淋湿他的全身,我的心中却再也泛不起丝毫波澜。
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雨。
萧景衍为我撑伞,到了宫门口时,雨却淋湿了他的左肩。
我心疼地擦去他脸颊的雨水,而他只是耳尖微红,定定地看着我。
战后,萧景衍请来国师为我算卦。
“天降妖女,需要甘露以净身!”
于是我便被扒光衣物,在这样的大雨中跪了三天三夜。
脑海里全都是那天萧景衍看向我的眼睛。
“在想什么?”
裴照野温声打断我,有些吃味的意思:
“明明你与我才是夫妻,为什么总想着那个狗皇帝?”
先前的阴霾被他三两句话驱散,我噗嗤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或许我是在想他德不配位,不该做中原的皇帝,趁早死了才是呢?”
分明是玩笑话,裴照野却好像当了真,认真思索起来。
“你若当真不想让他做皇帝,我也并非不能让中原变天。”
我一愣,裴照野却握住我的手,轻声道:
“或许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你才能为你父亲沉冤昭雪。”
裴照野说得没错。
如今在中原人眼中,我只是一个叛徒生下来的妖女。
我拿出的证据再确凿,旁人也不会多看几眼。
既然如此,我只有先站上高位,赢来话语权。
我看向他,低声问道:
“......需要多久?”
他一笑,懒洋洋地开口:
“五十六天。不过找我办事可是有条件的。”
我起身,神情坚定:
“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裴照野却仿佛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哑然失笑:
“要夫人的一个吻。”
7.
本以为萧景衍只是做戏,却没想到他当真在洞穴前跪了四十八天。
虽不比大漠,但中原的冬还是折磨人。
他拒绝侍女送来的暖炉,不论雨雪,始终跪在那里。
萧景衍垂着头,只有接受必要的食物时,方才开口对我说话。
来来回回无非就是那几句。
——他已经知错,他已经让苏媚生得到了报应,他有多爱我。
我听得厌烦,从没有出去看过他一眼。
所有人都在劝阻。
“皇上,您可不要被这妖女迷惑!”
“是啊,当年的惨剧我们还历历在目......您这是把老百姓放在哪里?”
“阿衍,你糊涂啊......”
甚至还有不怕死的,当着萧景衍的面说诋毁我的话。
无一例外,当天便被他以诋毁皇后降下死罪。
那以后,所有人才真正意识到——
现在的萧景衍,是当真想挽回我做中原的皇后。
第四十九天时,降下大雪。
萧景衍依旧笔直地跪着,嘴唇冻到发紫。
我如约从洞穴中出来。
有人憋不住想要骂我,却及时住了口。
大多数人期盼着我原谅萧景衍,好让中原人的日子好过一些。
可当年我来和亲,又何尝不是想让两国的百姓过上正常的生活呢?
看见我的身影,萧景衍如死水一般的眸子终于泛起波澜。
“阿雪!”
他哑着嗓子喊道。
正想站起身来走近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痛到无法行走。
无奈之下,他只能红着眼看向我:
“阿雪......我只有一个愿望。”
我站在原地,淡淡开口:
“你说吧。”
萧景衍垂眸,声音发颤:
“你......还能不能跟我回中原?”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目光看向我,我却觉得有些好笑:
“萧景衍,你凭什么?”
他还未开口,便有胆子大的人发了话:
“你是大漠派来和亲的,当然得伺候好我们的皇帝!”
有了领头羊,大家纷纷附和。
萧景衍却肉眼可见地慌了神,当场便给那人下了罪。
饶是如此,我还是发话,让萧景衍放过了那人。
中原一众百姓终于意识到,或许真正为他们着想的,并非统领中原的皇帝。
我冷笑一声:
“你好好想想,你当真爱过我?”
他忍痛站起,踉踉跄跄向我走来:
“我......之前确实是我不好,阿雪,你可否不再和我置气?
“只要七天!你跟我回皇宫七天,给我一个挽留你的机会,好不好?”
我本想直接拒绝,却想起裴照野的话。
七天后,刚好是中原变天的日子。
我躲过萧景衍伸过来的手,淡淡道:
“好啊,七天,我跟你走。”
他的胳膊在半空中僵住,眼神中却仿佛冒出光来。
“你说什么?好,我们回家!”
回家?这里才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那里有我的阿布,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厌恶地皱起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萧景衍满心欢喜地派人来接我回宫,痴心妄想地认为我能够原谅他。
可惜在我心中,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可能了。
8.
进宫当晚,我便直截了当地告诉萧景衍:
“我闻不得药草味。”
本以为这样就能让他离我远远的,却没承想为了多看我几眼,萧景衍连药膏都没有涂。
太医三番两次地来劝阻:
“皇上!您的腿不及时医治,会废掉的!”
他却不管不顾,直接让侍卫将太医请回去喝茶。
萧景衍的腿伤很重,此时却依然跪在床边,为我捏脚。
“阿雪,这样还合适吗?力道重不重?”
我随口敷衍了几句,他却揉得更加卖力。
萧景衍的额头因痛苦冒出细密的冷汗。
我愣了一瞬,又开口:
“我在这深宫里待得无趣,你不寻些稀奇玩意儿,让我找些乐子?”
萧景衍抬头,只微微思索一下,便答应下来:
“阿雪,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二天,侍女便牵了只“宠物”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撩开那“宠物”脸前凌乱的头发,看清脸上交错的伤痕。
——是苏媚生!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却仿佛没认出我来,只是乖顺地趴在侍女的脚下。
萧景衍看向我,温声问道:
“......阿雪,你不喜欢吗?”
我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开口:
“你疯了?”
他却不以为然,只是理所当然般开口:
“当初是这个贱女人害得你父亲背上骂名,是她拆散我们。
“阿雪,你难道不恨她吗?你难道......不觉得她死不足惜吗!?”
萧景衍说着,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够了!”我打断他,“如果当初你愿意相信我,愿意再派人去查呢?!”
“萧景衍,你敢说你没有一点过错吗?”
话音落下,萧景衍只回答给我一阵沉默。
良久,他让侍女将苏媚生送回牢笼。
我这才知道,曾经风光无限的苏家女,现在已经沦为人人可玩的青楼奴。
从被带进我的房间,到被带走,苏媚生都是乖顺地爬来爬去,没有一丝要反抗的意味。
骄纵蛮横的苏媚生不在了。
可我没有资格代替死去的父亲和将士原谅她。
最终,我只是淡淡开口:
“我怎么能不恨她?萧景衍,杀了她吧。”
他眸光微颤,最终还是应下我的话。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时,萧景衍竟跪坐在我床边睡着了。
他趴在床榻边缘,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眼底是抹不去的乌青。
我只是看了他两眼,萧景衍便忽然惊醒:
“阿雪,别走!”
说着,他便要抓住我的胳膊,而我下意识地躲了开来。
萧景衍终于回神,手臂悬在半空,有些怅然。
窗外又飘起大雪,红墙朱瓦上尽是雪白。
“......又下雪了。”
我说。
萧景衍只愣了一瞬,便踉跄着站起,慌忙道:
“阿雪,我可以也在这冰天雪地中跪上七天七夜!”
“我欠你的,都还给你!”
我不作声,萧景衍便连外衣也不披,便只身闯入那雪地中。
他苍白的脸很快便被冻红,我却看见他的眼角流出泪水。
“阿雪,你先前在雪地里跪着时......也是这种感受吗?”
我避开他的视线,抬头看向西方。
那是大漠的方向。
9.
今天是我跟萧景衍回宫的第六日。
他将自己中原皇帝的身份抛在脑后,想尽法子来讨好我。
我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成箱的金银财宝,却只想着明日便是和裴照野约定好的日子。
“好看吗?”
萧景衍忽然开口,话语中尽是小心翼翼。
我本觉得他的话问得无头无脑的,垂眸却看见了自己手中正把弄的小玩意儿。
——那是萧家的传家玉玺。
我忽然想起那个破碎的玉驼铃,勾起一抹恶劣的笑。
“好看。”
说完,我便将手一松,让萧景衍眼睁睁地看着那玉玺坠落、破碎。
像我们之间的感情,再也没有复原好的可能。
可萧景衍却只是扫了一眼那碎片,温声道:
“阿雪,小心碎片伤着自己。”
我顿时觉得无趣,冷哼一声:
“我要睡觉了,少来打扰我。”
他竟真的出了房门。
借着窗上剪影,我知道萧景衍在门外站了一天一夜。
第七日,到了。
天空乌云翻涌,黑压压的兵马毫无征兆地压上东宫。
裴照野戴着面具,一人率着军队,打通了京城。
他慢慢走向我时,萧景衍终于回神。
眼角的泪滑落,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当真为了一个无名小卒背叛我?”
我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淡淡说道:
“是陛下亲自将我许配给他的,何来背叛一说?”
萧景衍的瞳孔猛缩,倏然回头看向裴照野。
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向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看去。
裴照野轻嗤一声,随手摘下面具:
“怎么,几年不见,大家莫不是都认不得我了?”
10.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裴照野......是裴照野?!闹鬼了!”
“裴小将军,他不是......”
“中原大地要易主了......”
听着众人的叹息,萧景衍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出血才堪堪压下心中强烈的不安。
他强作镇定,道:
“裴照野早就死无全尸!你冒充他的身份,妄图蛊惑众人,痴心妄想!”
可裴照野却步步紧逼,沉声道:
“当年我战败,身在中原的你又能有多无辜呢?”
“裴家世世代代忠诚于皇室,到最后却被设计,赢得个莫须有的罪名,死无全尸。”
他往前一步,萧景衍便后退一步。
“你说,是不是啊?”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裴照野手中的剑已经抵在萧景琰的脖子上。
宫外的打杀声不断,我淡漠地看着萧景衍。
“阿雪,你是被这个妖孽逼迫的,是吗?”
他看向我,低声呜咽道。
我讥诮地笑了一声:
“何为妖孽?按陛下的意思,其实我比起裴将军,倒更像罪该万死的妖女。”
萧景衍被这一句话刺痛,半天没有开口。
等我走上前去,他的眼中才重又闪出光芒:
“你还是爱我的?对不起?阿雪,我们回......”
可话还没说完,我便夺过裴照野手中的剑,亲自给了萧景衍一个了结。
半生爱恨,全都于此剑终结。
萧景衍的眼中充满讶异,却最终归于释然。
他倒在血泊中。
我听见他开口说的最后一句话——
“赫连雪,这一生,我欠你太多......死不足惜。”
11.
中原的确变天了。
所有人都以为归来的裴照野要弑君称帝。
可惜中原现在的皇帝,是个叫赫连雪的女人。
登上帝位以后,我在裴照野的辅佐下弑清了旧部,重建秩序。
所有人都曾说过我做不好皇帝,如今百姓也是拥护着我。
父亲终于卸下背负了数年的骂名,裴照野当年战败的真相也水落石出。
我还是换来了大漠与中原的和平。
如今两国再也不需要用女子来换取停战协定,而是真心实意地成为一个大家族。
我带着裴照野,去了一个孤坟前。
坟墓底下没有任何人,却沉甸甸地压着我家人的几条命。
“父亲,你看见了吗?我为您......沉冤昭雪了。”
说着,这几年经历的所有事,都如同皮影戏般在我的脑海中展开。
我眼眶微红,一时间哽咽住,只是看着那个小小的坟墓流泪。
“还有我。”
裴照野忽而开口,语气很轻,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我永远、永远,都会在你身后。”
......
不知今年是萧景衍死去的第几年。
中原又下起大雪,我放下手中卷轴,倒起了几分赏梅的心思。
大雪压红梅。
我正要抬手为梅花拂去那层薄薄的雪,却忽然被什么人握住手。
“陛下真是好心思,小心着凉。”
我回头,便看见裴照野笑盈盈地看着我。
说着,他便解下狐裘披在我身上。
我毫不客气地反握住裴照野的手,打趣道:
“还是妖孽身子好......都不怕冷。”
他却顺势凑了上来,在我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中原妖孽和大漠妖女......倒也天生一对。”
雪花漫漫,飘落在我们头上。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