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5:58:26

三天。

林砚觉得自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随时会无声地断裂。遗忘的侵蚀并未停止。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想不起大学时最要好的室友叫什么,只记得一个模糊的、总在阳光下大笑的轮廓。下午,他忘了自己常用的银行卡密码,试了三次被锁,最后不得不拿着身份证去银行重置。每一次记忆被“剜去”,都伴随着一阵短暂的、尖锐的头痛,以及更深的寒意——他在被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生命里剥离。

掌心的青灰印记扩散到了半个手掌,颜色更深了些,边缘那些蛛网般的细痕,偶尔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麻痒。他不敢再看镜子,甚至尽量避免靠近任何能反光的表面。王胖子给他的那包香灰,他一直贴身放着,那点干燥的触感和淡淡的陈旧香火味,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浮木。

西郊老棉纺厂家属区,地图上看起来不远,但实际过去要转两趟公交车,穿过大半个正在拆迁改造的老城区。出发那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湿冷。林砚穿着最厚的羽绒服,把那个浅灰色的收骨袋仔细裹在内层口袋里,坐上摇摇晃晃的旧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空气混浊。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崭新的商业体、忙碌的工地、然后是大片大片被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待拆区域,残破的老房子像被遗忘的牙齿,零星矗立。越往西,景象越荒凉。

棉纺厂家属区到了。那是一片建于上世纪末的红砖楼房,多数窗户已没有玻璃,黑洞洞地张着,墙上用白漆画着巨大的“拆”字。只有最里面两三栋楼,还零星亮着几盏灯,在暮色四合中显得孤零零的。

风穿过空荡荡的楼宇,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废墟特有的颓败气味。

林砚对照着老陈给的宣纸地图,找到三号楼二单元。楼道里没有灯,昏暗一片,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水泥。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小心地爬上三楼。301室的铁门锈迹斑斑,但门把手上方贴着褪色的春联残迹,显示这里还有人居住。

他抬手,犹豫了一下,叩响了门。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布料摩擦,又像是有人拖着脚步。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在门缝后警惕地打量着他——那是一个女人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窝深陷,眼角的皱纹像干涸土地的裂缝,里面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戒备。

“你找谁?”声音沙哑干涩。

“请问……是周桂芳周阿姨吗?”林砚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门后的眼睛眯了一下:“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受人之托,来取东西的。”林砚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收骨人?听起来像盗墓的。他想起老陈宣纸上的备注,试探着说,“和……您女儿有关。”

门后的呼吸声骤然急促起来。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林砚,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又像是在挣扎。良久,门缝开大了一些,露出了女人的半张脸。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但憔悴得像是六十多岁,头发枯黄稀疏,脸颊凹陷,嘴唇干裂起皮。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磨损得露出了线头。

“进来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林砚侧身进屋。屋子很小,一室一厅的老式结构,家具陈旧简陋,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整洁到了一种近乎苛刻的地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甜腥的衰败气息。

客厅的窗户紧闭,拉着厚厚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窗帘。唯一的沙发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旧床单。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的一个简易医用器械架,上面挂着半瓶浑浊的液体,细长的塑料管垂下来,连接着里屋。

“小雨在里屋。”周桂芳指了指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刚睡着。”

林砚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此行的目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在胃里。取走一根肋骨,为了给女儿做药引。这听起来荒诞不经,更像某种邪恶的巫术,可老陈的语气,周桂芳的眼神,都告诉他这是真的,是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你说受人之托,”周桂芳示意他在那张唯一的旧木椅上坐下,自己则靠在门框边,仿佛随时准备冲进里屋,“是谁?那个……穿灰衣服的老先生?”

林砚心中一动:“您见过陈老先生?”

“三天前的晚上,他来过。”周桂芳的眼神有些恍惚,“就在楼下,那棵老槐树底下。他说……他说他能给小雨一个机会,但需要代价。一根肋骨,心甘情愿给的肋骨。”她说着,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左肋的位置,那里,旧棉袄下面,似乎缠着什么。

“您……答应了?”

“我能怎么办?”周桂芳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又立刻压下去,她回头紧张地看了一眼里屋的门,确认没有动静,才转回来,眼圈瞬间红了,“医院早就没办法了!说是罕见的基因病,肌肉会慢慢萎缩,脏器会慢慢衰竭……她才九岁!她还没看过大海,没坐过飞机,没穿过漂亮的裙子去春游!”泪水无声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滚落,划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偏方,偏方我也试了不知道多少!烧香的,拜佛的,跳大神的……只要能让她多活一天,多舒服一点,让我做什么都行!别说一根肋骨,就是要我的心肝,我现在就剜出来!”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绝望的母亲才有的、近乎癫狂的决绝。林砚喉咙发紧,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他想起了老陈的警告:莫要深究,莫要介入,更莫要共情。

可他做不到。他看着周桂芳,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可能的、属于他自己的绝望。他被仄巷吞噬,是不是也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哪怕尝试最荒诞的方法?

“陈老先生说,”周桂芳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骨头离体后,需要在一个特制的袋子里温养三天,然后由专人……就是你,在子时前送到一个地方。他说,只要骨头送到,小雨就能……就能有一线生机。”她看着林砚,眼神里带着卑微的祈求,“你真的能送到吗?那个地方……是不是很不好找?需要多少钱?我……我还有一点积蓄……”

“不,不用钱。”林砚连忙摆手,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我会送到的。陈老先生给了我袋子,也告诉了我规矩。”他拿出那个浅灰色的布袋,袋口的青色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光。

看到布袋,周桂芳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希望,有恐惧,也有一种即将失去身体一部分的、本能的瑟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你等等。”

她转身进了里屋,轻轻关上了门。

林砚独自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中药味和消毒水味包裹着他。他能隐约听到里屋传来极轻的说话声,是周桂芳在柔声安抚着什么,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他忍不住看向那个医用架,看向垂落的塑料管,想象着里面躺着的那个九岁女孩,正在被一种无形的疾病慢慢吞噬。

这和仄巷的吞噬,何其相似?只是更加缓慢,更加……医学化。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门再次打开了。周桂芳走了出来,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左手紧紧捂着左肋下缘,棉袄那里明显鼓起了一块,似乎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她的右手,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骨头。

约莫一掌多长,微微弯曲,颜色不是想象中的惨白,而是泛着一种奇异的、温润的玉白色,表面光滑,甚至隐隐有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呼吸般的莹润光泽。它静静地躺在周桂芳的掌心,没有血迹,没有狰狞的断面,仿佛不是从活人身体里剥离出来的,而是一件天然的艺术品。

但林砚能感觉到,它散发着一种微弱的热度,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感。那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某种情感凝聚的质感。

“给……给你。”周桂芳的声音虚弱而颤抖,将肋骨递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小心点……它、它好像……还能感觉到疼……”

林砚屏住呼吸,用双手接过那根温热的肋骨。触手的瞬间,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洪流猛地冲击进他的脑海!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感受——无边无际的、几乎将人溺毙的母爱,混合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日复一日的绝望、看着生命一点点从掌中流逝的无助,以及最后那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希望!这股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真实,仿佛一瞬间将他拖入了周桂芳过去九年的每一天、每一个深夜的煎熬、每一次希望燃起又破灭的轮回!

林砚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差点拿不住那根骨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站稳,将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海啸般的情感浪潮硬生生顶回去。他想起老陈的话:执念会化为景象,侵入旁人感知。

这不仅仅是侵入感知,这简直是灵魂的灼烫。

他不敢再多接触,迅速将那根温热的肋骨放入浅灰色的布袋中。布袋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贴合了骨头的形状,袋口的青色丝线自动缠绕收紧,将那股汹涌的情绪波动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温暖的脉动感,隔着布料传递到他的手心。

周桂芳看着骨头被装进布袋,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踉跄着扶住墙,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她花白的鬓角。“拿走吧……快拿走……”她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滚落,“求求你……一定要送到……让小雨……好起来……”

“我会的。”林砚郑重地将布袋贴身收好,那股温热的脉动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另一颗微弱的心脏,“您……您好好休息。伤口……”

“没事……”周桂芳摆摆手,声音几不可闻,“陈老先生给了药粉……不流血……就是……空得慌……”她指了指自己心口下方的位置。

林砚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窃贼,偷走了一位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哪怕这是“自愿”的。他匆匆道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弥漫着痛苦和中药味的小屋。

走下昏暗的楼梯,重新回到废墟般的家属区,傍晚冰冷的风吹在脸上,他才感觉那股萦绕不散的沉重情绪稍微散去了一些。但胸口布袋里那根肋骨的温热脉动,却时刻提醒着他背负着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在附近找了个还在营业的、看起来最破旧的小旅馆住了下来。老陈说过,骨头需在袋中温养三日,不可见强光,不可沾污秽。他不敢冒险带着这样一根“活人骨”长途颠簸,更不敢回王胖子那里——胖子虽然仗义,但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万一有什么闪失,他承担不起。

小旅馆的房间潮湿阴冷,墙壁斑驳,床单有股霉味。但林砚不在乎。他锁好门,拉上窗帘,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浅灰色的布袋放在枕边,自己则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

肋骨就在咫尺之遥,那股温热的感觉透过枕头隐隐传来。闭上眼,周桂芳那双绝望而充满祈求的眼睛,还有那海啸般汹涌的母爱与痛苦,就会再次浮现。他这才真正明白老陈那句“莫要共情”的分量。这不仅仅是冷酷的告诫,更是一种自我保护。收骨人的工作,就是行走在他人执念的刀锋上,稍有不慎,就会被那些强烈的情感撕裂、同化,最终迷失自己。

他还想到了小雨,那个未曾谋面的九岁女孩。一根母亲的肋骨做药引,真的能救她吗?仄巷的“规矩”,老陈的“交易”,背后到底是什么原理?这超出了他二十多年唯物世界观的理解范畴,但掌心那片无法洗去的青灰,和身下这片温热的肋骨,都在无声地证明着那个诡异世界的真实存在。

夜深了。废墟般的家属区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偶尔掠过空楼,发出呜咽般的哨响。林砚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不是风声。

是歌声。

极其细微,断断续续,像一个气息微弱的孩子在哼唱。调子很陌生,稚嫩,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伤。声音似乎是从……枕边的布袋里传来的?

林砚猛地睁开眼,睡意全无。他侧耳倾听。

歌声又消失了。只有布袋里,那根肋骨传来的、规律而微弱的温热脉动。

是幻觉吗?还是那根骨头里承载的,不仅仅是母亲的执念,还有女儿残存的、对世界的微弱感知?

他不敢再睡,睁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直到窗外泛起惨淡的灰白色。

接下来的两天,林砚把自己关在旅馆房间里,几乎足不出户。他叫外卖解决三餐,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那个布袋发呆,或者试图整理自己越来越混乱的记忆。遗忘仍在继续,他丢了高中班主任的名字,丢了第一次打工的餐馆位置,甚至开始对父母的脸感到一丝模糊的陌生。每次遗忘发生,掌心的青灰印记颜色似乎就深一分,扩散的范围也大一丝。

他像个正在缓慢漏气的皮囊,生命和记忆的“实质”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而胸前的肋骨,那来自另一个绝望生命的温热脉动,成了他感知自己“还活着”的、诡异而矛盾的参照物。

第三天晚上,也就是老陈规定的“子时前”最后一晚,林砚退了房,带着那个已经温养了三日的布袋,再次踏上了前往仄巷的路。

夜晚的城市依然喧嚣,但一转入那片老城区,所有的声音就像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仄巷口比上次更暗,那盏白灯笼的光晕似乎也收缩了一些,在深沉的夜色里幽幽晃晃,像一只疲惫的、半闭着的眼睛。

时间临近子时。林砚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裹紧衣服,走进了那条吞噬光影的巷子。

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两侧高墙的阴影仿佛具有生命般朝他挤压过来。怀里的布袋不再仅仅是温热,而是散发出一种微微的、有节奏的搏动感,仿佛里面的肋骨活了过来,正随着某种韵律轻轻震颤。这搏动与他自己的心跳渐渐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呼应,让他的呼吸都有些紊乱。

他努力不去想周桂芳的眼睛,不去想那个叫小雨的女孩,只记住自己的任务:送骨。

白灯笼近了,木门虚掩。他抬手,叩门。

这一次,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了。老陈站在门内,昏黄的烛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层叠的骨盒架子上。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林砚的胸口——或者说,落在那只贴身放着的布袋上。

“带来了?”老陈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林砚似乎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期待?

林砚点点头,小心地取出那个浅灰色的布袋。袋口的青色丝线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是吸饱了某种养分。布袋本身似乎也鼓胀了一些,表面的光泽更加温润。

老陈伸出枯瘦的手,接过布袋。他没有打开查看,只是将它托在掌心,闭目凝神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那根肋骨透过布袋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搏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

片刻,老陈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执念纯粹,心甘骨成。”他评价道,然后看向林砚,“你做得不错。没有让污秽沾染,也没有让强光照射。骨头里的‘念’保存得很好。”

他转身走到那张宽大的木案旁,从案下取出一个中等大小的乌木盒子,盒盖上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他将灰色布袋放入盒中,合上盖子。盒盖合拢的瞬间,林砚似乎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叹息的声音,从盒中传出。是那根肋骨?还是周桂芳残留的意念?

“这根骨头的‘债’,记在你名下了。”老陈翻开那本记录册,在“林砚”名字下面,用朱笔画了一道短而清晰的竖线。“吞噬的速度,会因此减缓。但不会停止。你需要继续。”

林砚感到胸口那股温热搏动的源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寒意。他看着那道朱红色的竖线,仿佛看到了某种无形的刻度,正在丈量着他距离被彻底吞噬还有多远。

“减缓了多少?”他问。

“因人而异,因骨而异。”老陈没有给出确切答案,“这根肋骨,执念深重,且与你……尚无太多排斥。效果会明显一些。但下一根,未必如此。”

林砚默然。他想起接过肋骨时那股汹涌的情感冲击,那还叫“尚无太多排斥”?他不敢想象,如果下次遇到怨念深重的“死人骨”,或者执念更加偏执扭曲的“活人骨”,自己会经历什么。

“下一个任务……”林砚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不急。”老陈摆摆手,“你需要时间‘消化’这次的接触。而且,下一根骨头的主人,还未完全准备好。三日后,再来。”

他从案下又拿出一个信封,比上次薄一些,但依旧有些分量。“这次的报酬。”

林砚接过信封,没有看,直接塞进口袋。钱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意义,现在更像是他维持“正常”生活、延缓吞噬的一种象征性资源。

“还有,”老陈看着他,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尤其是在他眼睛周围,“你最近,是不是常做噩梦?看到一些……不属于你的记忆片段?”

林砚心头一震。他确实在旅馆那两天,偶尔会闪过一些极其短暂的、模糊的画面——不是他经历过的,而是一些陌生的场景:老式的家具、窗外的梧桐树、一件悬挂的月白色旗袍……这些画面一闪即逝,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心悸。

“你怎么知道?”

“收骨人,行走于执念之间,自身难免沾染。”老陈语气深沉,“那些骨头的‘念’,尤其是强烈的‘念’,会在你身上留下‘回响’。就像声音在空谷里的回声。你收的骨头越多,这种‘回响’就可能越清晰,越频繁。甚至……可能会唤醒一些你自己都忘了的东西。”

唤醒自己忘了的东西?林砚想起自己不断丢失的记忆,心头升起一股寒意。仄巷在吞噬他的记忆,而这些外来的执念“回响”,却在试图填塞进来?这会把他变成什么?一个承载着无数他人情感碎片的空壳?

“我该怎么办?”

“固守本心。”老陈说了四个字,却似乎重若千钧,“记住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其他的,看到了,听到了,就当是路过的一场雨,别让它浸透了你。”

这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困难。林砚想起周桂芳那海啸般的情感冲击,几乎瞬间就要将他淹没。

“我尽力。”他只能这么说。

老陈点点头,不再多言,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林砚走出收骨铺,身后的木门无声关闭,隔绝了那片昏黄烛光和无数乌木骨盒的沉默阴影。巷子里依然黑暗,白灯笼的光晕似乎又黯淡了一丝。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又看了看自己掌心那片已经蔓延到大半个手掌的青灰印记。

印记的边缘,那些蛛网般的细痕,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像是有生命般在缓慢生长、延伸。

他加快脚步,朝巷口走去。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但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口,踏入外面路灯昏黄光晕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旁边那堵高墙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纤细,穿着似乎是一件旧式的、颜色黯淡的衣裙,静静地“站”在墙根阴影的最深处,面朝着他离开的方向。

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是一个朦胧的、仿佛由最纯粹的阴影构成的剪影。

可就在林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的瞬间,那个阴影剪影,似乎极其轻微地……

动了一下。

像是偏了偏头。

林砚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他猛地扭回头,死死看向那个墙角。

空无一物。只有凹凸不平的砖墙,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光线太暗,自己精神太紧张了。

他强迫自己转回头,一步踏出了仄巷,重新回到了相对“正常”的街道上。车流声,远处店铺的音乐声,重新涌入耳朵。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试图驱散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和悸动。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不仅仅是他丢失的影子,不断模糊的记忆,和掌心生长的印记。

而是在他接触了那根承载着沉重母爱的肋骨之后,在他踏入仄巷、成为“收骨人”之后,他与那个隐藏在现实褶皱深处的、执念丛生的世界,产生了更深的、无法割断的联系。

那些影子,那些记忆,那些无声注视着他的存在……它们一直都在。

只是现在,他“看”得到了。

而“看”得到的代价,就是他正在一点点,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林砚裹紧衣服,低头快步汇入稀疏的人流。他需要回到王胖子那里,需要一点人间烟火气,需要有人告诉他,这一切虽然诡异,但或许还有希望。

但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路灯的光晕边缘,一个穿着旧棉袄、身形佝偻憔悴的女人身影,扶着墙,远远地、无声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那是周桂芳。她左肋下的棉袄,依旧不自然地鼓起。

她站了很久,才慢慢转过身,步履蹒跚地,重新走向那片废墟般的黑暗。风吹起她枯黄的头发,也送来她口中几乎低不可闻的、反复呢喃的话语:

“送到了……送到了……小雨……我的小雨……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声音飘散在冰冷的夜风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孤注一掷的希望。

而在她身后更远处的仄巷深处,收骨铺内,老陈打开了那个装着肋骨的乌木盒。灰色布袋静静地躺在里面,袋口暗红色的丝线微微蠕动,仿佛活物。

老陈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盒盖,目光幽深。

“第一根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寂静的铺子里回荡,“七根齐,骨脉通……晚娘,你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吗?”

烛火猛地一跳。

墙上最高处,那个蒙着深黑绒布的方盒,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