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6:09:03

九月的阳光依旧锋利,切割着城市崭新的早晨。郑成站在青峦一中鎏金的校门前,第一次没有因为看到“重点中学”四个字而加快心跳。他抬起右手,食指指腹无声地擦过书包肩带上一个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线头——这是他的习惯,一个在无数个需要保持静止的时刻里,身体自行找到的微小出口。

书包是新的,蓝黑色,没有任何图案。母亲在商场里反复对比后买下它时说的那句话,此刻在他脑中异常清晰:“阿成,去了新学校,好好读书,什么都别想。”她没说“别再惹事”,也没说“别再被人欺负”,但郑成听懂了。他点了点头,就像过去的三年里,每次在初中办公室面对老师的叹息、对方家长夸张的愤怒、自己父母疲倦而难堪的沉默时那样——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呢?他知道在巷子里被按住时不能反抗得太厉害,否则膝盖上的淤青会从圆形变成一片模糊的紫色,更难解释。他知道被撕掉作业本后,可以一页页捡起来,用透明胶带在背面仔细粘好,虽然老师会皱眉,但至少作业还能交上去。他知道当那些笑声、那些偶然“不小心”撞过来的肩膀、那些课桌里出现的垃圾成为日常的一部分时,唯一的对抗方式,就是让它们不再能引起自己的任何反应。情绪是燃料,他的沉默,是掐灭火星的那一点点唾液。

青峦一中的校门很高,电动伸缩门此刻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嘴。穿着崭新校服的学生和家长汇成河,涌进去。那些校服——白衬衫,藏青色长裤或及膝裙,左胸口有暗红色的校徽刺绣——在郑成眼中首先被分解成几个要素:材质(看来不易起皱)、颜色(深色,耐脏)、款式(宽松,不显身材)。然后他注意到穿着它们的人:有人把衬衫下摆一丝不苟地扎进裤腰,有人随意敞着,有人袖口卷起一道边,有人戴着款式各异的手表。细节,都是细节。细节构成信号,信号暗示规则,规则决定一个人在这个新生态系统里的位置——以及安全边际。

这是他初中最后一年,在无数次观察后得出的结论。规则,才是真正的墙壁与通路。

他深吸一口气,让九月初秋微凉的空气充满胸腔,然后随着人潮向前走去。脚步落在地面新铺的柏油上,没有声音。他刻意控制着步幅,不快不慢,正好处于人流平均速度的中位值。不突出,不落后,不引人注意。

校园比宣传册上看到的更开阔。主道两侧是高大的香樟,树龄看起来比学校本身还要久。右侧是红砖外墙的实验楼,左侧是宽阔的操场,塑胶跑道红得有些刺眼。正前方,灰白色、带着大量玻璃幕墙的教学楼像一本巨大的书被打开,安静地矗立在晨光里。每一扇玻璃都反射着天空,亮得有些晃眼。

“重点中学。”郑成在心中重复这四个字。这是他中考前三百个日夜,贴在书桌正前方的唯一字条。在那些连呼吸都带着旧课本霉味、混合着母亲深夜热牛奶的微腥气的晚上,这四个字是暗室里的光孔。他并不是天生爱读书爱到骨子里的人。初一时,他也喜欢在体育课上打篮球直到满身大汗,也曾在生物课上偷偷看漫画,也曾在某个黄昏因为解出一道难题而有过短暂的、纯粹的快乐。但后来,篮球场成了需要风险评估的场所,漫画书成了可以被轻易撕毁的弱点,而解出难题的快乐,会被一句故意提高音量的“哟,这么用功,想当状元啊?”瞬间冻成冰碴。

他渐渐明白,成绩,是唯一一种他们无法真正夺走、无法玷污、甚至无法嘲弄太久的东西。因为嘲弄一个始终排名年级前三的人“只会读书”,本身就会在周围人眼中显得虚弱和嫉妒。成绩是一堵透明的墙,虽然不能完全阻止拳脚和恶意的语言,但至少能让实施者多一层顾虑——老师的关注,学校的荣誉,公开表彰时的尴尬。它是一套被更大系统所承认的规则,而郑成,决定成为这条规则下的最优生。

于是他成了教室里的一个静物。上课时脊背挺直,目光跟随老师,笔记工整。下课要么去办公室问问题(那里是安全区),要么就在座位上演算。没有朋友,没有多余的对话,没有表情。他把自己压缩成一个纯粹的“学习单位”,一个由排名和分数定义的存在。起初还有试探,看他这副模样,有人觉得好欺负,在他去厕所时堵过他一次。郑成没反抗,也没说话,只是在他们抢走他手里的练习册时,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为首那人的眼睛,然后说:“第32页第二题,你昨天问了老师三遍还没懂,需要我告诉你辅助线怎么画吗?”

空气凝固了几秒。那人的脸涨红,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揭穿底牌的羞恼。练习册被扔回他身上。从那以后,直接的肢体接触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隐蔽的孤立和低语。但郑成不在乎。他需要的就是距离。距离带来安全,安全带来时间,时间让他能把所有精力投注在那条唯一的、狭窄的上升通道上——中考。

现在,他站在了通道的这一端。青峦一中,全市录取分数线最高的学校。在这里,所有人都曾是初中班级里的佼佼者。在这里,“成绩好”是普遍属性,不再是奇特的保护罩。这是一片新的丛林,规则可能完全不同。他必须重新开始,重新观察,重新计算。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分班名单贴在上面。郑成没有立刻挤进去。他站在人群外围,目光扫过那些攒动的后脑勺、踮起的脚尖、伸长的手臂。他在听,也在看。偶尔有欢呼或低叹传来,伴随着“我和你同班!”“完了,没和某某分一起”的对话。他捕捉着这些碎片信息,暂时无法拼凑出全貌,但熟悉感慢慢滋生。人群的行为模式,和他初中时并无本质不同,只是这里的背景音更嘈杂,掺杂着更多对“实验班”“竞赛班”的讨论。

“高一(七)班……郑成。”他心里默念着刚才在手机查询系统里看到的班级信息。七班,不是传说中的“火箭班”或“竞赛重点班”,但也不是普通的平行班。按照他在青峦一中贴吧潜水几个月收集的信息,七班应该是“次重点”,配备的师资不错,学生水平也较为整齐。这个位置很微妙——足够的竞争压力以保持学习氛围,又不至于像顶尖班级那样时时刻刻处于白热化状态,导致人际关系可能更复杂。对他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观察起点。

人群稍微稀疏了一些,他才走上前,在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没有标注中考分数,这让他松了口气。在初中,每次大考后,排名和分数都会被贴在教室后方,像一份公开的判决书。他的名字总在前三,那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标记。在这里,一切从零开始。或者说,一切从名字开始。

他记下了几个和自己同班的名字,没有任何熟悉感。转身离开时,肩膀和一个正埋头看手机的男生轻轻撞了一下。

“抱歉。”郑成立刻侧身,声音平稳。

“啊?没事没事。”男生抬起头,戴着黑框眼镜,脸有些圆,眼睛眯着,很快又低下头去看手机屏幕,手指划得飞快。

郑成已经走开几步,但刚才那一瞥,他看到了男生手机屏幕的一部分——是某个游戏的抽卡界面,绚丽的特效还在闪烁。他默默记下:男生,圆脸眼镜,七班名单中名字疑似“陈谨”(刚才在名单上扫到过),对游戏明显投入,对环境警觉性不高。

去往教学楼的路上,他继续收集信息。校园的布局、主要建筑的分布、教师办公室的位置、厕所和水房的点位、几条主要路径的人流情况……像一台初次启动的扫描仪,无声地构建着初始地图。他的脚步依然平稳,呼吸均匀,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器官,跳动的节奏比平时快了大约百分之十五。这是面对未知环境时的本能反应,他接受它,但不允许它影响自己的判断。

教学楼大厅宽敞明亮,地面光可鉴人。巨大的电子屏上滚动着欢迎新生的标语和校园介绍。两侧的布告栏里贴着社团招新的预告、优秀学生事迹、还有一整面墙的“光荣榜”,上面是去年高考被顶尖大学录取的学生照片和姓名。郑成的目光在那面墙上停留了片刻。那些笑容,自信、明亮,带着未经磋磨的锐气。他们成功穿越了这条通道,抵达了下一个安全岛。那是可能的未来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首先得在这栋楼里,平安度过接下来的一千多个日夜。

高一教室在二楼和三楼。七班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倒数第二间。这个位置让他再次评估:远离楼梯口和教师办公室(喧闹与权威的中心),相对安静,但也相对隐蔽。有利有弊。

教室门开着,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里面。大部分人都选了靠后或中间的位置,前排空着不少。郑成在门口停顿了一秒,目光快速扫过整个空间。教室比他初中的大,桌椅新,多媒体设备齐全。后墙有黑板报,目前还是空白。窗户很大,朝南,光线很好。他注意到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位置的一个女生,她正低头看书,侧脸沉静,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还有后排一个身材高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男生,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以及几个已经凑在一起、兴奋交谈着的同学,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响亮。

他走向中间靠前、但并非正对讲台的第二排位置。这个位置,老师容易看到(表明态度认真),但又不在焦点中心。侧面有窗户,视野开阔,余光可以观察到教室大部分区域。他放下书包,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检查了桌椅:稳固,没有损坏,桌面干净。然后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普通的软面抄笔记本和一支黑色中性笔,放在桌面右上角。标准,简洁,没有任何个性化装饰。

陆续有更多同学进来。教室里的声音渐渐变大,混杂着自我介绍、寻找初中校友、对新环境的惊叹。郑成安静地坐着,背挺得很直,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空白的黑板上,偶尔不着痕迹地移动,观察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听着片段式的对话。

“你哪个初中的?”

“实验初中。你呢?”

“我明德的。哇,你中考多少分?”

“别提了,数学砸了……”

分数,依然是这里的硬通货。郑成想。

那个圆脸眼镜的男生进来了,果然径直走向郑成斜后方的一个空位坐下,掏出手机看了看,又塞回口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高大闭目的男生被几个进来的同学吵醒,皱了皱眉,换个姿势继续闭眼。

看书的女生始终没有抬头。

一个穿着衬衫格外板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生走进来,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然后选择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放下书包,拿出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英文原版的书开始看。

还有一个女生,笑起来声音清脆,很快和周围几个人打成一片,互相分享起带来的零食。

郑成默默在心里给这些初步印象打上标签,虽然这些标签可能很快就会失效或需要修正。这是第一步,建立原始档案。

班主任在早自习铃声响前五分钟走进教室。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姓李,教语文。身材微胖,短发,戴着细边眼镜,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略显严肃的笑容。她说话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先欢迎,再强调青峦一中的传统和纪律,然后开始点名。

“陈谨。”

“到!”圆脸眼镜男生应声,声音有点紧。

“郑成。”

“到。”郑成的声音平稳适中,目光与李老师接触了一瞬,随即礼貌地移开。

“林澜。”李老师念到这个名字时,目光投向靠窗看书的女生。

女生抬起头,声音清冷:“到。”郑成注意到她抬头时,左边的额发滑下,隐约露出太阳穴附近一道非常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色痕迹,像是旧疤。她很快又低下头。

点名继续。郑成记住了几个名字:那个高大男生叫赵浩;第一排看英文书的叫吴涛;笑声清脆的女生叫沈晓雅;还有一个坐在角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瘦小男生叫孙宇。

点完名,李老师安排了临时班委和领书、打扫等任务。郑成没有被点名做任何事,这正合他意。他和其他几个男生被分去图书馆领教材。队伍沉默地下楼,穿过操场。郑成走在队伍中间偏后的位置,观察着领队的学生(临时指定的班长,吴涛)如何与图书馆老师交涉,观察着其他同学搬书时的姿态(有人一次搬很多显得吃力,有人分批搬很稳当)。

书很重,油墨味扑面而来。他搬起属于自己的那一摞,手臂微微下沉。重量真实地压在手臂上,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这些书,是武器,也是铠甲。他将用它们,在这片新土地上,构筑自己的堡垒。

回到教室分发完教材,上午的时间就在各种入学事项中过去。排座位(李老师按身高初步排了,郑成在第三排靠走道,同桌是一个沉默的男生),发校卡,讲解作息时间,强调宿舍纪律(青峦一中要求高一高二学生全员住宿)……

宿舍。郑成的心微微收紧。这是一个比教室更复杂、更缺乏公共规则约束的场域。他的初中是走读,放学后可以回到相对安全的家。而宿舍,意味着一天二十四小时,至少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要和陌生人共享一个封闭空间。他必须更加谨慎。

午饭时间,他随着人流去了食堂。食堂很大,有三层。他选择了一楼最靠里的一个窗口,排队人少,打了一份最普通的套餐:一荤两素,米饭。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独自吃完。吃饭速度中等,细嚼慢咽,避免发出声音。期间,他看到同班的沈晓雅和几个女生坐在不远处热闹地边吃边聊,也看到吴涛独自一人坐在另一侧,一边吃饭一边还在看那本厚书。林澜没有出现在食堂,或许去了别处,或者吃得早。

午休时间,学生可以回宿舍整理内务。郑成按照指示牌,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楼:熙园3号楼,205室。男生宿舍楼略显陈旧,但还算干净。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男生宿舍特有的、混合了汗味、洗衣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荷尔蒙气息。走廊里不时传来奔跑声、笑闹声和箱轮滚过地面的声音。

205室在走廊中间。门虚掩着。郑成在门口停了一下,听到里面已经有说话声。他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推门进去。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靠窗的两个床位已经有人了。一个是陈谨,正坐在书桌前鼓捣他的手机,看到郑成进来,抬头笑了笑:“嗨,你也这个宿舍啊?刚才班上见过。”另一个靠窗的床位上,一个男生正背对着门整理衣柜,听到声音转过身——是赵浩,那个高大闭目的男生。他看了郑成一眼,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又转回去继续整理。

“嗯,郑成。”郑成简单回应,目光扫过剩下的两个空床位。一个靠近门,一个在赵浩旁边、陈谨对面。他选择了靠近门的那个。这个位置离门近,出入方便,但也意味着更容易被走廊的动静干扰。不过,在宿舍这个半私密空间里,靠近门或许也意味着更靠近“出口”,心理上感觉多一丝余地。而且,这个床位对应的书桌和柜子也靠近门口,相对独立。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行李很简单:被褥、枕头、几套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几本必要的教辅和工具书。他把被褥铺好,床单拉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衣服按类别叠好放进柜子。洗漱用品在洗手间摆整齐。书和文具在书桌上按大小排列好。整个过程安静、迅速、有条不紊。

陈谨似乎整理完了,凑过来看:“哇,你收拾得好整齐。我就不行了,我妈说我房间像狗窝。”他语气随意,带着点自来熟。

“习惯而已。”郑成回答,手上动作没停。

赵浩也整理完了,拉过椅子坐下,拿起一瓶水喝。他个子很高,坐在那里也显得很有存在感。话很少,只是偶尔看一眼手机。

最后一位舍友在郑成快整理完时进来了。是孙宇,那个在教室角落没什么存在感的瘦小男生。他拖着一个看起来比他本人还大的行李箱,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看到宿舍里的三个人,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大、大家好,我是孙宇。”

“快来,就等你了。”陈谨热情地指指剩下的那个床位,“我是陈谨,这是郑成,那是赵浩。”

孙宇点点头,开始费力地把箱子往里拖。箱子轮子卡在门槛上,他拉了几下没拉动,脸涨得更红。赵浩起身,走过去单手一提,帮他把箱子拎了进来,放在空床位前。

“谢、谢谢!”孙宇连忙道谢。

赵浩摆摆手,又坐了回去。

郑成已经整理完毕,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拿出一本物理预习课本,但没有立刻翻开。他观察着孙宇。孙宇的动作有些慌乱,打开箱子时东西塞得有点乱,拿东西时不小心带出一双袜子掉在地上,又赶紧捡起来。他看起来不太擅长应付集体生活,性格似乎偏内向和怯懦。

205室的成员,到齐了。陈谨(活跃,对电子产品感兴趣,初步判断无害),赵浩(高大,寡言,力量感强,意图不明),孙宇(瘦小,内向,略显笨拙,可能容易成为目标),以及自己。

郑成在脑海中为这个小单元建立了初步档案。宿舍,将是他在青峦一中需要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微观社会。这里的互动,将比教室里更加直接和私人化。他需要尽快摸清每个人的行为模式和可能的风险点。

下午是开学典礼,在体育馆举行。校领导讲话,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内容无非是鼓励、期望、纪律。郑成站在班级队列里,身姿挺拔,目光平视前方,看起来听得认真,实际上思绪在别处。他在反复回忆今天收集到的所有信息,试图勾勒出未来生活的模糊轮廓。

典礼结束后,是班会。李老师再次强调了纪律和学习的重要性,公布了近期的安排:明天开始正式上课,一周后进行摸底测验。

摸底测验。郑成的手指在裤缝边轻轻动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定位的机会。成绩,是他在新环境中建立初始地位的基石。他必须考好,但考得多好,需要权衡。第一名或许会带来不必要的关注,前十名是相对安全又足够证明实力的区间。

放学后,学生们各自活动。郑成回到宿舍时,只有孙宇在,他正坐在书桌前发呆。陈谨和赵浩都不在。

“他们呢?”郑成随口问,把书包放下。

“陈谨说去小卖部,赵浩……不知道。”孙宇小声回答。

郑成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他精神一振。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但眼神过于平静的脸,他对自己说:第一天,平安度过。没有意外,没有冲突,没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但这只是开始。

夜晚降临,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陈谨回来了,抱着一堆零食,分给郑成和孙宇,郑成礼貌地拒绝了,孙宇不好意思地拿了一小包。赵浩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郑成的鼻子很灵),但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去洗漱了。

十点半,熄灯铃响起,宿舍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路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微弱的光带。

郑成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上铺床板的纹路。耳边传来陈谨轻微的鼾声(他入睡很快),孙宇翻身的窸窣声,以及赵浩那边平稳的呼吸声。

全新的环境,全新的人,全新的规则。

初中那些冰冷的记忆碎片,在黑暗中悄然浮现:被踩脏的鞋、厕所隔间外晃动的影子、作业本碎片落在水洼里的声音、母亲通红的眼眶、父亲沉默抽烟的背影……他闭上眼睛,将这些画面用力压回脑海深处。

都过去了。这里是青峦一中。他是以优异成绩考进来的郑成。他要好好读书,考上最好的大学,远远离开那些泥泞的过去。

这是他的计划,简单,清晰,目标明确。

然而,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意识深处,另一种模式已经自动启动:观察,记录,分析,评估风险,计算对策。这模式在三年的高压环境下锻造而成,已经成为他神经回路的一部分,如同呼吸。

他以为自己是来避风的。

却不知道,风眼往往就在最平静的海域中心缓缓生成。

窗外,远处城市灯火流淌,如同一条无声的星河。而在星河之下,这间小小的、刚刚组成的高一男生宿舍里,四个少年的命运轨迹,才刚刚开始交会。未来的一千多个日夜,将会有怎样的故事在这所名校的辉煌与阴影间上演,此刻,无人知晓。

郑成在规律的呼吸声中,慢慢放松身体,让自己进入睡眠。明天,将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他需要充足的精力。

临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明天物理课,希望不要被点名回答问题。

寂静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