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06:10:24

期中考试的成绩,如同秋日里一场意料之中的寒潮,迅速冻结了校园里残存的轻松气息。周一早晨,年级大榜贴在了教学楼最显眼的位置——整整三块白底黑字的展板,从一层大厅延伸到楼梯转角,像一份公开的、不容置疑的审判书。

人群在展板前层层叠叠地围拢,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呼吸声、纸张翻动声,以及偶尔压抑不住的惊呼或叹息。郑成没有立刻挤进去。他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攒动的后脑勺和绷紧的肩膀。他能从那些背影的姿态里,大致分辨出结果——挺直的背脊属于胜利者,佝偻的肩膀属于失意者,而大多数人的背影则透着一种茫然的、随波逐流的疲惫。

陈谨从人群中钻出来,脸色有些复杂,说不清是喜是忧:“郑成,我……我年级第189,班级第28。比摸底进步了三十多名!”他语气带着庆幸,但眼神里又有对前排位置的向往。

“不错。”郑成点点头。陈谨这个成绩,在七班属于中游偏上,足够安全,也不会引起过多注意。

赵浩也晃了出来,表情无所谓:“321,班级42。”他耸耸肩,“就这样吧。”

孙宇是最后一个从人群中退出来的。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他没有说话,但郑成从他微微颤抖的手和几乎要蜷缩起来的肩膀,已经读出了答案。

“孙宇,多少?”陈谨小心翼翼地问。

孙宇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班级……倒数第二。”说完,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拐角。

陈谨想追,被郑成拦住了。“让他自己待会儿。”

郑成这才走向展板。他没有从最前面看起,而是直接估算自己大概的位置——年级前五十区域。目光迅速锁定,找到自己的名字:

年级排名:27

班级排名:3

总分:679

语文125,数学142,英语130,物理147,化学135。各科稳定,总分比摸底略有提升,但排名从年级42跃进到27。这个提升幅度在他的控制范围内——稳步上升,展现潜力,但又不至于像坐火箭般引人侧目。

他接着看其他人的成绩。吴涛,年级第9,班级第1,总分692。林澜,年级第33,班级第5,总分674。张锐年级81,刘芳年级95。赵浩和孙宇的成绩已经知道。他又特意看了眼李强:年级287,班级倒数。王旭和刘威也在三百名开外。

新的坐标确立。郑成在心中快速绘制着新的班级权力地图:吴涛依旧稳坐头把交椅,且地位更加巩固;自己进入班级前三,正式成为吴涛在学业上最直接的挑战者(至少从排名上看);林澜稳定在前列,是独立且不可忽视的力量;中游集团(如陈谨)变动不大;尾部(孙宇、李强等人)差距拉大,分化加剧。

排名不仅仅是数字,它意味着资源的重新分配、关注度的转移、以及人际关系的微妙调整。

果然,上午第一节课前,李老师走进了教室,手里拿着一张新的座位表。

“根据期中考试成绩,结合平时表现,我们重新调整一下座位。”李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原则是‘先进带后进,互相促进’。念到名字的同学,按新座位就坐。”

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息凝神。

新的座位安排显然经过精心设计。吴涛依旧坐在第三排正中间——黄金位置,左右分别是张锐和刘芳,他的小团体核心得以保留并固化。郑成被调到了第四排靠窗——一个比之前更中心、视野更好的位置,同桌是……林澜。

郑成心中微动。这个安排很有意思。将班级第二和第五(且都是物理竞赛成员)安排在一起,显然是希望他们能互相促进,甚至可能形成另一个“学习中心”,与吴涛的小团体形成某种平衡或竞争。这是老师的制衡术。

林澜对于这个安排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收拾东西,搬到了郑成旁边的座位。她的动作轻而稳,放下书包,摆好书本文具,整个过程没有看郑成一眼,也没有丝毫情绪流露。

陈谨被调到了第五排中间,同桌是一个成绩中等的女生,他看起来还算满意。赵浩则被“发配”到了倒数第二排靠后门的位置,同桌是班里另一个同样对学习兴趣缺缺的男生。这个位置意味着老师关注度的显著下降。

而孙宇……他被调到了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靠近垃圾桶。那个位置光线最暗,也最容易被遗忘。他的新同桌,是班里一个同样沉默寡言、成绩垫底的男生。两个人坐在一起,像两片被遗落在教室边缘的阴影。

郑成看到孙宇抱着书包,低着头,慢慢挪到最后那个角落时,背脊弯下去的弧度,像一棵被风雪压垮的幼苗。他知道,这个座位安排对孙宇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物理位置的变动,更是一种公开的、无声的宣告:你已经被这个以成绩为尊的系统,划入了需要被“隔离”甚至“放弃”的区域。

李强的座位也调到了后排,离孙宇不远。当孙宇经过他身边时,李强故意把脚伸到过道,孙宇差点被绊倒,踉跄了一下,李强和旁边的王旭发出低低的、恶意的嗤笑。孙宇头垂得更低,快速走到自己座位坐下,仿佛要缩进墙壁里。

郑成将这一切收在眼底,面无表情。座位调整是规则的一部分,是系统根据“成绩”这一核心指标进行的资源再分配。它公平吗?某种程度上是——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但它又如此残酷,将差异和等级以最直观的方式标注在空间里。

课间,吴涛转过身,对郑成和林澜露出一个堪称标准的微笑:“郑成,林澜,以后我们就是前后座了,多交流啊。”他的目光在郑成和林澜之间逡巡,带着审视和评估。

“嗯。”郑成简单应了一声。林澜点了点头,没说话。

新的格局已经形成。前排是优等生的领地,中排是努力者与跟随者的区域,后排则成了被遗忘者和麻烦人物的聚集地。无形的墙在教室里竖起。

物理课上,周老师宣布了另一个消息:“期中考试后,物理竞赛小组要进行一次阶段性筛选。下周进行一次内部测试,成绩将决定谁能继续参加后续的强化培训,以及代表学校参加市级初赛的名额。”

压力再次升级。这不仅关乎荣誉,更关乎通往更高平台的有限席位。

吴涛的背脊挺得更直了。郑成能感觉到他散发出的那种志在必得的气场。林澜翻阅资料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眼神专注。郑成自己,则在心底调整了接下来的学习计划优先级——竞赛筛选必须通过,这是关键路径。

午休时间,郑成照例去图书馆。在自然科学区,他遇到了林澜。两人很自然地坐在了相邻的位置。

“新的座位,”林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费恩曼物理学讲义》上,“李老师是故意的。”

“平衡。”郑成说。

“也是分化。”林澜翻过一页,“把我们和吴涛分开,形成两个点。也把孙宇他们……隔离开。”

郑成沉默。林澜看得很透。老师的安排充满了管理智慧:制造良性竞争(前排),维持稳定(中排),隔离风险(后排)。确保整个班级机器能以最低内耗、最高效率(就成绩而言)运转。

“孙宇的状态,”林澜顿了一下,“更差了。”

郑成看向她。林澜的语气里没有同情,更像是在陈述一个观测事实。“你看出来了?”

“他今天上课,盯着黑板,但瞳孔没有聚焦。”林澜说,“手指一直在抠指甲,快出血了。这是一种典型的解离和自毁倾向前兆。”

郑成有些惊讶于林澜观察的细致和描述的精准。“你……懂心理学?”

“看过一些书。”林澜合上手中的大部头,“创伤后应激,焦虑障碍,抑郁状态……在高压且缺乏支持的环境下,并不罕见。”

郑成想起林澜额角那道淡疤,和她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神。或许,她对某些状态的敏锐,并非仅仅来自书本。

“你觉得他会怎么样?”郑成问。

“不知道。”林澜摇头,“系统不会自动提供救助。要么自己挣扎出来,要么……被压垮。”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郑成听出了一丝极淡的、类似物伤其类的冷意。

“你看过雷烈的成绩吗?”林澜忽然换了个话题。

郑成一怔:“没有特意看。”他只知道雷烈在九班,成绩肯定很差。

“年级倒数第七。”林澜说,“九班班主任好像已经找他谈过话了,关于处分和……劝退的可能性。”

劝退?郑成心中一震。青峦一中虽然管理严格,但轻易不会走到劝退这一步,除非学生严重违纪或成绩实在无法跟上,且家长配合。雷烈的处分加上垫底的成绩,以及那个联系不上的父亲,确实让他处于危险的边缘。

一个被系统逼到墙角的高危变量。郑成不知道这会让雷烈更沉默,还是更危险。

下午放学后,郑成回到205宿舍。孙宇已经在了,他面朝墙壁侧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陈谨在书桌前对着数学卷子唉声叹气,赵浩还没回来。

“孙宇怎么了?”陈谨用口型问郑成。

郑成摇摇头,示意别去打扰。

他走到阳台,想透透气。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秋雨。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风中瑟瑟作响。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雷烈。

雷烈推着他那辆旧山地车,正从宿舍楼前的林荫道走过。他没有穿校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帽子扣在头上。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不像平时那样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冲劲。他走到车棚,却没有锁车,只是站在那里,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看了很久。

然后,郑成看到雷烈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抬起左手,握成拳,慢慢抵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按着,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那个姿势,不像是在头疼,更像是一种……极其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痛苦。

仅仅几秒钟,雷烈放下手,低头,推着车转身,朝着校门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渐暗的天色和飘落的黄叶中,显得格外孤绝。

郑成站在阳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雷烈那一刻流露出的脆弱(如果那算是脆弱),与他平日凶悍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这反差背后,是怎样的压力和绝望?是来自学校的处分和劝退威胁?是来自家庭的冰冷和缺失?还是来自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这个危险的变量,内部正在发生剧烈的、不稳定的变化。郑成不知道这会导向何方。

晚上,赵浩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气。他没开灯,摸黑爬上床,很快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陈谨小声对郑成说:“浩哥好像心情不好,跟他打球的那几个朋友说他今天特别猛,也特别冲,跟人差点又干起来。”

是因为成绩?还是因为座位被调到后排?或者,只是对这一切感到烦躁?

205宿舍,四个人,四种心境,被期中考试这根冰冷的标尺,划入了各自不同的轨道。

郑成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新的秩序已经建立,新的压力已经加载。孙宇在角落里无声沉沦,雷烈在边缘摇摇欲坠,赵浩用愤怒对抗漠视,吴涛在前排巩固王座,而自己,则在这个新秩序的中上游,一边要保持上升态势,一边要应对来自前方(吴涛)和侧面(竞赛)的竞争,一边还要警惕后方(李强)和远处(雷烈)可能的风险。

就像周老师说的,力量的本质是什么?

他现在拥有的,是成绩带来的微小话语权和相对安全的空间。但这力量如此脆弱,依赖于系统的认可,随时可能因一次失误、一次冲突、甚至一次不公而瓦解。

他需要更多。需要更坚实的立足点,需要更灵活的手段,需要更深刻的理解——对规则,对人心,对这场生存游戏本质的理解。

窗外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密而冰冷的声响。

在这由分数和排名构筑的秩序刻度之下,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测量着自身的存在与价值。

而更深的江湖,更复杂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