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周,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物理竞赛集训的强度持续攀升,周老师的要求越来越严苛,题目难度直逼省级决赛。吴涛、郑成、林澜三人像三台精密仪器,在高压下高速运转。线上讨论群里的消息经常刷到深夜,充斥着公式、争论和突然的灵感火花。吴涛依旧保持着资源共享的姿态,但郑成能感觉到,随着彼此实力的接近和竞争的加剧,那种“合作”底色下的试探与较量也愈发微妙。
理工大学实验室的第二次培训如期而至。这次的重点是电学实验——示波器使用、电路搭建与故障排查。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郑成动手时从容了许多。他刻意训练自己的操作速度和流程化思维,将实验步骤分解、优化,像编写程序一样在脑中预演。过程中虽然仍有小失误,但调整和修复的速度快了很多。杨实验员私下对周老师说:“这个叫郑成的学生,进步很明显,脑子活,手也稳下来了。”
与此同时,校园秋季运动会的筹备也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操场每天下午都热闹非凡,各个班级都在抓紧训练。吴涛作为组织者,风风火火地穿梭在跑道和沙坑之间,协调训练时间,准备物资,还要亲自带领短跑组热身。他晒黑了一些,但精神抖擞,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收获了不少注目和赞誉。沈晓雅组织的啦啦队排练得有声有色,彩色花球和清脆的口号声成了操场一景。
郑成的3000米训练则安静得多。他选择在清晨或傍晚人少的时候,独自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跑。耳机里不是音乐,而是英语听力或物理讲座录音。他将长跑视为一种冥想和思维整理的时间。呼吸的节奏,脚步的落点,远处模糊的喧嚣,都成了他隔离外部纷扰的屏障。他知道,3000米不仅是体能的较量,更是心理和节奏的博弈。他需要为自己制定最经济的配速策略,并准备好应对比赛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比如,李强的干扰。
关于网络谣言,郑成采取了“冷处理+侧面强化”的组合策略。他完全无视那个匿名帖子,在日常学习、竞赛讨论和班级活动中,一如既往地保持专注、礼貌和适度的低调。他有意增加了与各科老师的课后交流频率(以问题为媒介),确保自己在老师那里的“勤奋好学”形象牢固。同时,他让陈谨在平时聊天时,“不经意”地提到“郑成最近为了竞赛和运动会训练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搞那些乱七八糟的”。
林澜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提供了支持。在一次物理课上讨论到“测量误差与系统性偏见”时,她主动举例说:“就像有些匿名指控,缺乏可验证的数据和逻辑,本质上是一种基于偏见和动机的‘噪声’,在严谨的分析中应该被剔除。”她语气平静,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郑成身上一瞬,又移开。不少同学若有所思,吴涛也点了点头。这个比喻很巧妙,将学术概念用于现实隐喻,只有少数知情人能听懂。
这些措施似乎起了一些作用。那个帖子在热了几天后,因为缺乏实锤和新料,慢慢沉了下去。偶尔有人提起,也会被“人家忙着竞赛呢”“没证据的事别乱说”之类的声音压下去。但郑成清楚,种子已经埋下,只是暂时蛰伏。李强绝不会就此罢休。
周五下午,最后一次运动会集体彩排。所有项目参赛者、后勤、啦啦队都要到场。操场被划分成不同区域,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气氛热烈而混乱。
郑成完成了自己的3000米适应性跑,正在场边拉伸。他看到孙宇被陈谨拉着,站在班级后勤区的角落里,手里抱着一箱矿泉水,眼神躲闪地看着喧闹的人群。李强和他那伙人也在,他们报了4x400米接力(纯粹是凑数),此刻正聚在跑道边上,对着来往的女生评头论足,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当他们的目光扫过后勤区时,在孙宇身上停顿了一下,嘴角撇了撇,但没做什么。
就在这时,广播里通知参加趣味项目“两人三足”的选手到主席台前集合。沈晓雅和她的一个朋友报了名,正笑嘻嘻地准备过去。突然,沈晓雅“哎呀”一声,蹲了下去,捂着脚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晓雅?”周围女生围了上去。
“好像……扭了一下,刚才没注意地面。”沈晓雅皱着眉。
她们班“两人三足”只报了这一组,如果弃权,这个项目的积分就没了。负责班级总分的体育委员(吴涛兼任)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临时找不到人替补啊,规则要求一男一女……”
沈晓雅的目光在班级人群中逡巡,忽然落在了后勤区角落的孙宇身上。她眼睛一亮:“孙宇!孙宇你过来一下!”
孙宇吓了一跳,抱着水箱往后缩了缩。
“孙宇,帮个忙!”沈晓雅被朋友扶着站起来,单脚跳着走过来,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央求,“我脚扭了,不能比赛了。你和王薇(她的朋友)搭档,替我们参加‘两人三足’好不好?很简单的,就是绑着腿走到终点就行!求你了,不然咱们班这项就没分了!”
孙宇脸涨得通红,拼命摇头:“不、不行……我……我不会……我跑不动……”
“不用跑!走就行!”沈晓雅的朋友王薇也劝道,“你看,大家都看着呢,帮帮忙嘛孙宇。”
周围不少同学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好奇,有鼓励,也有看好戏的。吴涛也走了过来,看了看情况,对孙宇说:“孙宇,试试看?就当为班级做贡献了。放心,很简单,走完就有分。”
孙宇被架在了火上。拒绝,显得不顾集体;答应,却要面对无数目光和未知的尴尬。他抱着水箱的手指关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眼神求助似的看向陈谨,又看向远处的郑成。
郑成皱了皱眉。沈晓雅的请求看似合理,但将孙宇这种极度敏感害羞的人突然推到聚光灯下,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心理不适,甚至引发恐慌。但直接替他拒绝,又会显得不近人情,且可能让孙宇更被孤立。
他快步走了过去。
“孙宇,”郑成声音平静,“你想试试吗?”
孙宇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郑成转向沈晓雅和吴涛:“孙宇他……有点紧张,可能不太适合这种需要配合的趣味项目。而且他抱着水,是后勤任务。要不,看看其他男生有没有自愿的?或者,我去问问裁判,看能不能让王薇找别的女生临时组队?规则或许能通融。”
吴涛看了郑成一眼,又看看快要哭出来的孙宇,叹了口气:“算了,别勉强。我去问问裁判吧。”他转身走向主席台。
沈晓雅撇了撇嘴,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再说什么,被朋友扶去校医室了。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孙宇抱着水箱,低着头,小声对郑成说了句:“谢……谢谢。”
郑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他看了一眼远处李强的方向,那几个人正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显然,刚才孙宇的窘迫又被他们当成了笑料。
这只是个小插曲,却让郑成再次意识到孙宇处境的艰难。在这个推崇“外向”“参与”“集体荣誉”的校园文化里,孙宇这样的内向者和逃避者,很容易被边缘化甚至被善意地“逼迫”,而这往往会加深他们的创伤。
彩排继续。郑成回到跑道边,准备离开。经过跳高场地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雷烈。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正默默地在角落练习着背越式跳高的过杆动作,动作有些滞涩,右臂似乎还是不敢完全发力。他的班级(九班)竟然给他报了跳高?以他的身高和弹跳,倒是有可能。但看他练习的样子,显然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
雷烈也看到了郑成。他停下动作,抹了把汗,目光扫过来,没什么表情,又继续练习,将郑成当成了空气。
郑成注意到,雷烈练习用的跳高垫是最旧的那一套,周围也没有同伴或教练。他完全是一个人,在角落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像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
周六,运动会正式开幕。
天空作美,晴空万里。操场四周彩旗招展,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全校师生按班级方阵坐在看台上,人头攒动,声浪喧天。校长致辞,裁判员宣誓,运动员代表(吴涛)发言……流程紧凑而热烈。
郑成的3000米被安排在下午。上午,他安静地坐在班级看台区域,一边看书,一边观察。
短跑赛场上,吴涛毫无疑问是焦点。100米预赛,他以绝对优势小组第一出线,冲过终点时高举双臂,迎来一片欢呼。沈晓雅的脚踝似乎好了些,带着啦啦队卖力地为他加油。吴涛在人群中笑得自信而耀眼。
赵浩的篮球赛在体育馆内举行,郑成没去看,但听说他们班赢了第一场,赵浩得了不少分。
趣味项目区笑声不断。李强和王旭、刘威参加的4x400米接力,毫无悬念地在预赛就被淘汰了,跑得歪歪扭扭,引来一阵嘘声。李强下跑道时脸色很难看。
孙宇一直待在后勤区,负责分发水和简单物品。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偶尔还是会被同学叫到名字,每次都会让他身体一僵。陈谨一直陪着他,帮他应付。
下午,3000米比赛即将开始。参赛者聚集在起跑线附近做最后准备。十几个男生,有的是体育特长生,有的是像郑成这样耐力尚可的普通学生。郑成穿着最普通的运动背心和短裤,活动着脚踝和手腕,目光平静地扫过其他选手,也扫过观众席。
他看到了李强。李强没比赛了,正和王旭、刘威站在靠近跑道出口的位置,手里拿着水,眼神不善地盯着起跑区。当郑成看过去时,李强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看唇形像是:“跑死你。”
威胁?还是单纯的挑衅?郑成移开目光,不为所动。他早就预料到李强可能会在比赛中使绊子,比如故意挤撞、阻挡路线,或者在最后冲刺阶段干扰。他制定了应对预案:起跑阶段不抢位,保持中后段跟随,避免过早消耗和陷入混战;中途稳住节奏,密切关注周围选手动向,尤其是李强可能指使的人;最后两圈根据体力情况决定是否加速,冲刺阶段尽量选择人少的道次,并保持警惕。
“各就各位——”发令员举起发令枪。
郑成蹲下,指尖触地,调整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前方的跑道和耳边的枪声上。
“砰!”
十几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射出。郑成按照计划,没有去争抢最内道,而是稍稍落后,保持在第五第六的位置。前面是几个体育生和耐力好的同学,速度很快。他调整步伐和呼吸,紧紧咬住。
第一圈,第二圈……节奏平稳。跑道边的呐喊声、喇叭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郑成的大脑异常清醒,像一台精密计算机,监控着心率、步频、与前后选手的距离,同时用眼角余光警惕着可能靠近的“不速之客”。
果然,跑到第五圈时,一个穿着别班运动服、体型较壮的男生(郑成不认识)突然从外侧加速,试图从郑成身边挤过去,动作很大,肘部有意无意地撞向郑成的肋骨。郑成早有防备,在那人靠近的瞬间,脚下微微调整步幅,身体顺势向内侧倾斜了一个极小角度,同时手臂自然摆动,正好格开对方撞来的手肘。
那人没想到郑成反应这么快,力道落空,自己踉跄了一下,速度慢了下来,恶狠狠地瞪了郑成一眼。郑成面不改色,保持节奏,超越了他。
是李强指使的吗?可能性很大。
第七圈,进入最后阶段。郑成感觉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但他没有减速,反而开始有意识地加大摆臂幅度,提高步频。前面还有三个人。他一个一个地超越,动作干净利落。
最后一圈!观众席上的呐喊声达到了顶峰。郑成听到了班级同学(包括陈谨的大嗓门)的加油声。他咬紧牙关,将所有力气灌注到双腿上,向着终点线冲刺。
最后一百米!他几乎和另一个体育生并驾齐驱。就在这时,跑道内侧,靠近终点线附近的人群中,突然飞出来一个矿泉水瓶,划着弧线,直直砸向郑成前方的跑道!
如果踩到,必然滑倒!
电光火石之间,郑成的大脑做出了判断:躲闪会打乱节奏,可能失去名次;踩上去会摔倒,更糟。他目光一凝,在瓶子即将落地的瞬间,左脚猛地发力蹬地,身体向右前方一个极小的变向跃起,右脚精准地踏在瓶子旁边的空地上,借助蹬地的力量,身体像猎豹般再次前冲!
“哗——!”观众席上一片惊呼。
郑成借着这股冲劲,在最后十米,硬生生超越了那个体育生半个身位,冲过了终点线!
第二名!小组第二!总排名大概率在前五!
冲过终点线后,郑成又踉跄了几步才稳住,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如雨般滴落。心脏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但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
那个瓶子……他冲线前眼角余光瞥见,是从李强所站的大致方向扔出来的。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几乎可以确定。
陈谨和几个同学冲过来扶住他,递水,擦汗,兴奋地祝贺。郑成接过水,慢慢喝着,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李强刚才站立的位置。
那里已经空了。李强几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郑成!太牛了!最后那一下太帅了!”陈谨激动地嚷嚷。
郑成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看向跑道边那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已经被工作人员捡走。一次未遂的干扰,一次成功的化解。代价是额外的体力消耗和更深的警惕。
这只是赛场上的小插曲。真正的较量,在场外,在那些看不见硝烟的地方,或许才刚刚进入新的阶段。
颁奖仪式上,郑成站在3000米项目的领奖台上(第四名),接过铜牌(第三名是另一个小组的)。阳光照在奖牌上,反射着微光。台下,班级同学在欢呼鼓掌。吴涛也获得了100米银牌和4x100米接力金牌,被众人簇拥着,风光无限。
郑成目光平静地扫过沸腾的操场,掠过欢呼的人群,掠过角落里默默无言的孙宇,掠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跳高场地边、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的雷烈。
赛场内外,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奔跑、挣扎、战斗。
而他,刚刚在一条看得见的跑道上,避开了一次暗算。
但在那些更漫长、更复杂的赛道上,暗算与挑战,永远不会停止。
他握紧了手中的奖牌。金属的冰冷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这不仅仅是一块铜牌。
这是一次宣告。
宣告他,郑成,有能力在这个充满明暗规则的江湖里,跑下去。
并且,跑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