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瑶的身影消失在老巷尽头时,缠绵了半宿的雨终于收了尾。夜风卷着梧桐叶的清冽气息穿堂而过,拂得当铺门檐下的铜铃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是谁在耳边低语。
林时坐在斑驳的檀木柜台后,指尖还残留着契约纸微凉的触感。他再次翻开那本泛黄的线装账本,粗糙的纸页边缘脆得仿佛一折就碎,上面的字迹扭曲晦涩,像是被时光揉皱的谜。他拼命想从中找到关于典当代价的记载,可翻来覆去,只看到几行被浓墨涂抹的痕迹,像一道道深不见底的伤疤,藏着不愿被人窥见的秘密。
香案上的琉璃沙漏还在不紧不慢地流淌,金沙簌簌落下,声音细微却清晰,在寂静的当铺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林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推开当铺的木门。
雨后的老巷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青石板路泛着温润的水光,倒映着天边一弯残月的清辉。路灯昏黄的光晕晕染开来,给斑驳的砖墙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更衬得夜色静谧幽深。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孟瑶那句“手感生疏”的话,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隐隐作痛。
忽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视线所及的巷墙上,原本挂满了色彩明快的涂鸦,那是孟瑶的手笔。林时不止一次见过她背着画板坐在巷口写生,粉白的桐花缀满枝头,青灰的瓦檐错落有致,摇着蒲扇的老人倚在门边打盹,遛弯的花猫踩着轻盈的步子跃过墙头……每一笔都鲜活灵动,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每次路过,都能让人的心情跟着明亮起来。
可此刻,那些画全变了。
明快的色彩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晕染过,变得浑浊暗沉。粉白的桐花扭曲成一团团狰狞的墨影,青灰的瓦檐纠缠在一起,像是一条条互相缠绕的毒蛇。那个摇扇的老人,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五官被揉成了杂乱的线条,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就连那只灵动的花猫,也变成了一道扭曲的黑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
林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上。
他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墙面。粗糙的触感传来,冰冷而真实,绝不是幻觉。那些曾经鲜活的画面,真的变成了眼前这副扭曲破败的模样。
他沿着巷墙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心也越来越沉。
左拐的拐角处,孟瑶画过的春日暖阳,如今只剩下一片混沌的色块;右巷的石墩旁,她笔下追逐蝴蝶的孩童,已经变成了几个模糊的、不成人形的影子;就连巷尾那棵百年老梧桐,也被画得歪歪扭扭,枝桠张牙舞爪,像是一只蛰伏的怪兽。
整条老巷的涂鸦,都毁了。
林时猛地停住脚步,大口喘着气,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孟瑶典当的哪里是三年的绘画天赋时间,那分明是她对绘画的全部热爱与灵气。那些被剥离的天赋,不仅带走了她下笔的流畅自如,更连带着她曾经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作品,一起被抽走了灵魂。
一阵夜风卷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落在林时的耳朵里,像是一声声无声的控诉。
他想起账本上那句冰冷的话——自愿典当,代价自担。
原来,这就是代价。
他原以为,典当不过是一场等价交换的交易,却没想到,每一次时间的流转,都伴随着如此沉重的失去。这家藏在老巷深处的当铺,根本不是什么实现愿望的圣地,而是一个吞噬美好、制造遗憾的魔盒。
而他,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亲手打开了这个魔盒。
天边的残月彻底隐入云层,夜色愈发浓重。巷子里的路灯忽明忽暗,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一张张扭曲的脸。
林时猛地转过身,朝着当铺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般。他要回去,要再次翻开那本账本,要从那些被涂抹的字迹里,挖出所有被隐藏的秘密。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这家时间典当铺里,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他去揭开。而那些关于时间的交易,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