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23 10:15:53

车轮子压在落叶上,沙沙的响。

林小山推着车,妹妹小禾在后座晃着腿,山道越走越窄。道两边的柞树、椴树密密匝匝的,把天光遮得只剩些碎点子洒下来。空气里有股子落叶腐烂的味儿,混着泥土的潮气,吸到鼻子里凉丝丝的。

“哥。”小禾突然在后面叫了一声。

“嗯?”

“你、你今天咋愿意送我了?”

林小山心里一抽,手上车把差点没扶稳。他顿了顿,才说:“以前是哥不对。”

小禾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细细的声音才又飘过来:“爸、爸昨天骂你,我听见了。他说你……说你没担当。”

“爸说得对。”林小山苦笑。何止是没担当?前世的自己,简直就是个缩头乌龟。

山道拐了个弯,前面出现个岔路口。往左是去柳树沟的正道,平坦些;往右是条更窄的毛毛道,通往深山里。林小山记得,前世父亲说过,右边这条道往里走二里地,有个老辈猎人留下的窝棚,早些年还有人用,现在荒了。

他停下车。

“小禾,你在这儿等哥一会儿。”林小山把车支好,“我去那边办点事,很快回来。”

小禾抱着布袋,眨巴着眼看右边黑黢黢的山道:“去、去哪儿?”

“就前头,取点东西。”林小山摸摸她脑袋,“你数数道边有多少棵白桦树,等哥回来考你。”

这是哄孩子的话,但小禾认真点点头,真就开始一棵棵数起来:“一、二……”

林小山转身扎进右边山道。

这条路确实荒了,草长得有半人高,枝条横七竖八挡着。他拨开一丛榛柴棵子,军大衣被刮得“嗤啦”响。走了约莫一里多地,眼前豁然开朗——一小片林间空地,中间果然立着个低矮的木头窝棚。

窝棚已经歪了,屋顶的桦树皮脱落大半,露出里头朽烂的椽子。门板倒在一旁,门框上结着蜘蛛网。

林小山站在门口,心跳得厉害。

他记得清楚——父亲去年冬天带他来过一次。那天雪下得很大,父子俩在这窝棚里避风雪。父亲蹲在墙角,扒拉开一堆干草,露出块石板。掀开石板,底下是个土坑,坑里用油布包着几样东西。

“这是个应急的点儿。”父亲当时说,“真在山里遇上大麻烦,回不了家,这儿有能保命的家什。”

林小山当时心不在焉,只瞥了一眼,根本没记住里头有啥。现在想来,父亲教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活命的本事。

他走进窝棚。

里头光线昏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墙角那堆干草还在,已经发黑腐烂。他蹲下身,伸手扒拉——草底下果然有块青石板,边缘已经被土埋了一半。

石板很沉。林小山使了劲才把它掀开。

土坑不大,也就洗脸盆大小。里头有个军绿色油布包,捆得严严实实。他拎出来,沉甸甸的。

解开捆扎的麻绳,掀开油布——

里头躺着三样东西。

一把猎刀。刀身一尺来长,牛皮刀鞘已经磨得发亮。拔出刀,刃口闪着寒光,虽然有些年头了,但看得出来经常打磨。

一卷钢丝。拇指粗,盘得整整齐齐。这是做套索用的,下套子逮兔子、狍子,甚至狼,都能用上。

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是火柴、一小块火石、几根蜡烛头,还有两个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面饼子——不知道放了多久,但用油纸包着,居然没长毛。

林小山一样样拿在手里,每一样都沉甸甸的。

父亲把保命的东西藏在这儿,却从没跟自己仔细说过什么时候用、怎么用。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只会用行动示范,话却金贵得很。

他把猎刀别在腰后,用军大衣遮住。钢丝卷塞进挎包,和饭盒挤在一起。油纸包重新裹好,也塞进去。

正要起身,忽然瞥见土坑角落里还有样东西——

半盒烟。

“大前门”牌,烟盒已经潮得软塌塌的。里头还剩三四根,烟纸都泛黄了。旁边有个锈迹斑斑的烟盒盖,权当烟灰缸,里头积着些烟灰。

林小山捏起一根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霉味很重,但隐约还能闻出烟草的味道。

这是父亲抽的烟。他记得,父亲抽烟很少,只有特别累、或者心里有事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蹲在门槛上默默地抽。抽完了,把烟蒂在鞋底碾灭,继续干活。

前世父亲死后,母亲整理遗物,从柜子底翻出半盒没抽完的“大前门”。母亲捏着那烟盒,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你爸这辈子,连盒好烟都没舍得抽过。”

林小山把烟重新放回土坑,用石板盖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出窝棚。

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在脸上。他眯起眼,深吸一口气。

这次进山,不是送妹妹那么简单。

他要改命。

不只是改自己的命,是改这一家四口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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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岔路口时,小禾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小手指着道边的树,嘴里念念有词:“……二十七、二十八……”

“数到多少了?”林小山走过去。

小禾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三十、三十一棵白桦树!还、还有十八棵柞树,九棵……九棵我不认识的。”

林小山笑了:“不认识的就问哥。”

“那、那棵是啥?”小禾指着一棵叶子掉光、树皮泛着银光的树。

“那是水曲柳,木质硬,做家具最好。”林小山推起车,“走,继续赶路。”

重新上路,挎包里的钢丝卷随着车子颠簸,一下下硌着他的腰。后腰别着的猎刀也沉甸甸的,时刻提醒着他要做什么。

山道开始往上爬。

坡越来越陡,林小山只能推着车走。小禾懂事地跳下车,自己抱着布袋跟在旁边。小姑娘走山路倒是稳当,一双家做的棉布鞋踩在碎石上,咯吱咯吱响。

“哥。”小禾忽然小声说,“你、你刚才取啥去了?”

林小山脚步一顿:“……一点工具。”

“打猎用的?”

“你怎么知道?”

“我、我看见刀把了。”小禾指了指他后腰。军大衣刚才被树枝刮了一下,掀开一角,露出猎刀的牛皮刀鞘。

林小山心里一紧,随即又松下来。七岁的孩子,眼睛真尖。

“嗯,打猎用的。”他含糊道。

“要、要打啥?”小禾仰起脸,“兔子?还是……野鸡?”

林小山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说“要打狼”,会吓着她。

“看看能碰上啥。”他转移话题,“小禾,外婆家那边,最近有啥新鲜事不?”

这招管用。小禾立刻被带偏了,叽叽喳喳说起来:“外、外婆说,前院刘奶奶家抱窝,孵、孵了十二只小鸡,黄茸茸的……后山张叔套、套了只獾子,油可厚了,炼、炼了一大罐子……”

孩子的声音在山道上飘着,驱散了些许沉闷。

但林小山的心却越来越沉。

因为他知道,前面不远就是独木桥。

那是条山涧,涧底是乱石滩,常年流水。早年间猎人们用两根原木并排搭了桥,年久失修,走上去晃晃悠悠。桥面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推着自行车更是要万分小心。

前世父亲就是在这里遇袭的。

狼群从两侧山坡冲下来,把父亲堵在桥头。搏斗中,父亲摔下山涧,右腿被石头生生硌断,又被追下去的狼撕咬……

林小山握紧车把,指节发白。

“哥?”小禾察觉到不对,“你、你手在抖。”

“没事。”林小山深吸一口气,“前面路不好走,你跟紧哥。”

又转过一个山弯。

水流声隐隐传来,哗啦啦的,越来越响。

山涧到了。

两山之间裂开一道深沟,宽约三四丈。涧水在底下奔腾,撞在石头上溅起白沫。那两根原木搭成的桥横跨山涧,木头已经发黑,长满了青苔。桥面离水面足有两三丈高,看一眼都腿软。

桥头空无一人。

只有风穿过山涧的呜咽声。

林小山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左侧山坡是片松林,黑压压的。右侧是乱石滩,长着一丛丛的荆棘。山涧对岸,道边有几棵老椴树,树干粗得两人合抱。

一切都和记忆中吻合。

除了——没有狼。

也没有父亲。

时间不对。前世父亲是午后才经过这里,而现在才上午。狼群可能还在别处,或者……还没被血腥味引来?

林小山的心怦怦直跳。

他把自行车支在道边,拉着小禾退到一块巨石后面:“在这儿等哥,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出来。”

小禾紧紧抱着布袋,小脸发白:“哥,你、你要干啥?”

“我去桥上看看。”林小山从挎包里掏出钢丝卷,“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