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偏僻山村。
北风,像带着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天边才刚露出一抹灰蒙蒙的鱼肚白,
窝棚角落里的想想就哆哆嗦嗦地醒了。
冷,刺骨的冷。
身上盖着的,是一床破了无数个洞、露出黑乎乎棉絮的旧被子,
硬得像块板子。
身下是铺着干稻草的泥地,
那股潮湿的土腥味混着旁边猪圈里传来的骚臭,
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子里钻。
想想动了动,两条小腿立刻传来针扎似的疼,
疼得她小小的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低头看去,裤管空荡荡的,那双本该活蹦乱跳的小脚丫,
如今却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无力地垂着。
那是被养父用木棍打断的。
她疼得想喊,可嘴巴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养母给她喂了黑乎乎的药丸子,
说是能治病,
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口中的爸爸妈妈是温暖的港湾,
而她的“爸爸妈妈”,却是推她进冰窟窿的人。
“死丫头!还不起来!”
窝棚的破木门被一脚踹开,一个高壮的女人叉着腰站在门口,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凶神恶煞的轮廓。
她就是想想的“妈妈”。
想想吓得浑身一抖,赶紧用两只小手撑着冰冷的地面,
努力想坐起来。
可断了的腿使不上劲,她试了好几次,
都从小小的土坡上滑了下去,摔得屁股墩儿生疼。
女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走过来一把揪住想想后衣领,
像拎一只小鸡仔似的把她提溜起来,
随手扔在一个破木板车上。
“给,啃了赶紧滚出去干活!”
一个黑乎乎、硬邦邦的馒头砸在想想怀里。
馒头像石头一样,上面还有几个脏兮兮的指印。
这就是她今天的早饭,也是午饭。
想想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木板车里,低着头,不敢看女人。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捧起那个冰冷的馒头,先是小心翼翼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然后才张开小嘴,用牙一点点、慢慢地啃着。
真硬啊,腮帮子都硌得疼。可她不敢不吃,
不吃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爸爸”晚上回来又要打人了。
她吃得很慢很珍惜,生怕掉下一丁点碎屑。
有时候实在咽不下去了,就伸出粉嫩的小舌头,
舔一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假装自己喝到了甜甜的水。
“今天要是要不来五块钱,你就别想有饭吃见没?让大黑咬死你!”
女人恶狠狠地威胁着,一边说,
一边指了指窝棚旁那个用铁链子拴着的大狼狗。
那条叫“大黑”的狼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想想吓得把小身子缩得更紧了,怀里紧紧抱着啃了一半的馒头,
拼命点头,眼里的泪水在打转,
却怎么也不敢掉下来。
哭了,会被打得更厉害。
男人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一脸的烦躁。
他看都没看想想一眼,熟练地拉起木板车,拖着她走向村口。
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
每一次震动,都让想想的断腿疼得钻心。
她只能用两只小手死死抓住车沿,
咬着嘴唇,把所有的痛和哭声都咽回肚子里。
她才五岁,本该是在妈妈怀里撒娇,被爸爸举高高的年纪。
可现在,她却像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被拖去最热闹的集市,
用自己断掉的双腿和可怜的模样,换取那五块钱的“指标”。
寒风从破烂的衣领灌进来,想想小小的身体冻得像一块冰。
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了光,
只剩下麻木和茫然。
今天,能要到五块钱吗?
如果要不到,晚上……会是什么样呢?
她不敢想,只能把怀里剩下的半个馒头抱得更紧了些,
仿佛那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
集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成一片,
透着一股子独属于这个年代的热闹劲儿。
想想被“爸爸”扔在供销社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身下垫着一块脏兮兮的破麻布,面前摆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她小小的身子蜷在木板车里,
过路的人看到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娃娃,却穿着不合身的破烂衣裳,
两条小腿还那么不自然地撇着,
脸上、手上都冻得发紫,心里总会软一下。
“唉,作孽哟……”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娘叹着气,
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毛钱,轻轻放进她的碗里。
“这谁家的孩子,太可怜了。”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也放了两毛钱。
想想每次都会抬起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人家,
然后努力地弯一弯嘴角,
虽然笑不出声,但那份乖巧懂事的样子,更让人心疼了。
钱,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从一毛、两毛,到一张崭新的一块钱。
想想的小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
她不时地用小手把碗里的钱拢一拢,
生怕被风刮跑了。
她心里默默地数着,一块二,一块五,两块三……离五块钱的目标,
好像又近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想想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缓慢移动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和尚,
穿着一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灰色僧袍,
袍子洗得发白,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他手里拿着一个木鱼和一个钵,身形枯槁,背也驼了,
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走到一个包子铺前,对着老板双手合十,
嘴里念叨着什么,可那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把他赶走了。
他又走到一个卖布的摊位前,摊主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老和尚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化缘,却一路被拒绝。
寒风吹动着他花白的稀疏眉毛,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风霜和疲惫。
想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她的大眼睛里,映着老和尚孤独又蹒跚的背影。
她看到老和尚的嘴唇干得裂开了口子,就像她自己一样。
她看到老和尚的肚子,好像也和她一样,是瘪瘪的。
他也好可怜呀。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想想心里悄悄发了芽。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碗里那些皱巴巴的毛票和那张崭新的一块钱。
这是她一上午的“成果”,是她晚上能不能少挨一顿打的希望。
可是……老爷爷他,一定也很饿吧。
想想的小手在碗里犹豫了。
她的手指碰了碰那些毛票,又碰了碰那张最大面额的一块钱。
这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大的一笔钱,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把钱攥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
好像给了它温暖,它就不会飞走一样。
她用胳膊肘撑着地,努力把小身子往前挪了挪,
然后朝着老和尚的方向,使劲地挥了挥那只攥着钱的小手。
因为不能说话,她只能发出“嗬……嗬……”的微弱气音,
希望老和尚能看到她。
老和尚终于注意到了这个角落里的小娃娃。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
想想把紧攥的小手伸到他面前,然后慢慢摊开。
那张崭新的一块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掌心里,
像是寒冬里开出的一朵最温暖的花。
她仰着小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和尚,眼里满是清澈和认真。
老和尚愣住了。
他看着想想碗里那为数不多的零钱,又看了看她掌心这张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一块钱,
最后,目光落在了她那双无力垂着的断腿上。
一阵长长的、无奈的叹息,从老和尚干裂的嘴唇里溢了出来。
那叹息里,有惊愕,有不忍,更有无尽的慈悲。
他接过了这张一块钱,随手从身上掏出来一个珠子。
“痴儿,痴儿……”
老和尚摇着头,声音沙哑而苍老。
他弯下腰,枯瘦的手轻轻将那颗珠子放在想想的手心里,
然后用他那满是老茧却异常温暖的大手,
覆盖住她的,将珠子合拢在她的掌心。
“老衲身无长物,唯有这颗伴随一生的东西……
罢了,罢了,赠予你吧。”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摸了摸想想的小脑袋。
“好孩子,愿你……梦想成真,早日找到自己的家人。”
家人……
爸爸……
妈妈……
这两个词,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了想想的心尖上。
她一直努力地忍着,不哭,不闹,
做一个听话的“工具”。
她以为只要自己够乖,就不会那么疼。
可老和尚这句轻飘飘的话,却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坚强。
是啊,她曾经也是有爸爸妈妈的呀。
她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温柔的女人会抱着她唱童谣,
有个高大的男人会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的怀抱,是暖的。
可是后来,家里的几个亲戚说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想想成了烈士孤儿了。
再后来,他们把自己也给卖了,卖给了现在这个“父母”
想想不相信自己的爸爸妈妈去世了,
她打死也不相信。
但是爸爸妈妈他们在哪儿呢?
他们是不是不要想想了?
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
一颗接着一颗,砸在脏兮兮的衣襟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想放声大哭,想喊“爸爸”“妈妈”,可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只能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伤心欲绝,
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来。
老和尚看着她,又是一声长叹,摇着头,转身蹒跚着走远了,
融入了嘈杂的人流中,再也看不见了。
也就在老和尚离开的同一时间,原本那个珠子,化为一道光芒,钻入到了想想的手掌之中。
也不知哭了多久,想想才慢慢止住了抽噎。
她低下头,想看看老爷爷给她的那个亮晶晶的珠子,
却发现手心里空空如也。
咦?
东西呢?
她愣住了,大眼睛里还挂着泪珠。
她以为是自己刚才哭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
她慌忙地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
小手在破烂的棉袄上拍了拍,又在身下的木板车里划拉着。
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急得不行,小嘴瘪了瘪,眼看又要哭出来。
小手不死心地继续寻找,摸索着,
不知不觉就摸到了自己那条没有知觉的左腿上。
就在她的小手触摸到自己冰冷的小腿肚时,
一个软软糯糯、带着哭腔的陌生声音,
突然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
【呜呜呜……主人……是你吗?】
想想猛地一惊,停下了动作。
【我是你的小腿腿呀……我好疼好疼……我不想再这样垂着了,我想重新站起来,带主人跑跑跳跳……】
那个声音充满了委屈和依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妈妈。
想想呆住了。
她眨了眨挂着泪珠的长睫毛,
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腿,
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手。
是……是小腿腿在和她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