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05:48:26

一、毓璜顶的银杏与荷桃 的信

长岛平息怒海的潮音还在耳畔隐约回响,毓璜顶的银杏叶,却已落满了蜿蜒的青石阶。

吕小乐和路小瑶回到芝罘的第三日,秋意又深了一层。清晨推开窗,空气中已有了初冬的凛冽前兆,混着老城里燃煤的烟火气,有种独特的、属于北方海滨深秋的味道。

烟大南门外,那家他们常去的“老船长”烧烤摊,午后的生意总是清淡。老板是个独臂的老渔民,姓于,年轻时出海遇风暴丢了条胳膊,上岸后支了这摊子。炭火总是烧得恰到好处,鱿鱼须烤得外焦里嫩,撒上一把孜然辣椒面,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吕小乐正咬着一串鱿鱼须,油脂沾在嘴角。路小瑶小口啜着一碗海蛎子豆腐汤,热气氤氲了她眼镜片。阳光透过梧桐树稀疏的叶子,洒在油腻的小方桌上,光影斑驳。

一个穿蓝布褂、梳着两条细辫子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怯生生地走到桌边,也不说话,只将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就跑,像只受惊的小雀儿,消失在巷子拐角。

信封很旧,边角磨损,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以毛笔写了三个清秀的小楷:吕小乐启。

吕小乐擦擦手,拿起信封。触手微沉,里面似乎不止是信纸。他小心拆开,抽出的是一张陈年的宣纸,纸质绵韧,泛着淡淡的牙黄色。展开来,墨迹并非纯黑,在秋阳下细看,里面竟掺了极细的金粉,随着光线流转,泛着细碎而温润的光。

字是荷桃的笔迹,清瘦疏朗,却力透纸背:

“小乐、小瑶吾友见字如晤。

长岛之事已闻,芭蕉扇定风涛,善。

今有一事急,需你二人速往毓璜顶静心庵。

何仙姑所遗并蒂莲,藏于庵中古井之底。此花非镇非收,只做一‘照’字——照见色相本空,照见妄念无根,照见人心深处对虚妄美好的执迷。

附身者沈墨,城南‘墨痕画馆’主人,擅画仕女美人,芝罘有名。其人画技本自天成,然三月前作《百美图》一卷,观者无不神魂颠倒,富商掷千金求购而不得。后此图于画馆神秘失窃,沈墨自此心性大变,笔下女子尽染妖异媚态,能勾魂摄魄。近者,画馆方圆百步,男子过之生淫邪绮念,女子过之生嫉恨妒心,已乱数户人家安宁。

取莲之前,需先‘照’过此心魔。持莲者若自身妄念不净,反为莲花所噬。

详情,可至静心庵寻我。

荷桃 手书”

信纸末尾,附了一小片干枯的莲瓣,洁白如雪,触之即碎,却仍有一丝极淡的、清冽的莲香。

路小瑶凑过来看完,捏着信纸一角,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画美人……也能成魔?”

吕小乐还没来得及回答,识海中,嬴政那沉凝中带着几分苍凉的声音已然响起:

“色欲心魔,岂止皮肉之欢?朕当年扫平六国,筑阿房宫三百里,收尽天下绝色,自以为坐拥人间至美,便是极乐之境。”那声音顿了顿,似在回忆遥远的过往,“后来方知,真正的色劫,是困在对‘完美’二字永无止境的执念里——总觉得下一个更好,总觉得眼前还不够,总觉得世间应有尽善尽美之物,值得穷尽一生去追逐、去占有。最后,非但求不得,反将自己困在了亲手筑起的、华丽而空虚的牢笼之中。”

吕小乐默默咀嚼着这番话,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城西。那里,毓璜顶在一片灰蒙蒙的民居屋顶之上,露出青灰色的山脊轮廓。那山不高,却陡,古时便是芝罘的形胜之地,多道观佛庵,香火鼎盛。如今时移世易,大多荒废,隐在深林修竹之中,唯有本地一些老人,还记得上山的路。

“沈墨的画馆……我去过。”路小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异样。

吕小乐转头看她。

姑娘推了推眼镜,似在组织语言:“去年秋天,爷爷想雕一套‘金陵十二钗’的木像,听说城南沈先生的仕女图是一绝,就带我去他画馆观摩。”她顿了顿,眼神里浮现出几分清晰的后怕,“别的画师画美人,画的是眉眼鼻唇,是身段衣饰。沈墨画的……是‘魂’。”

“魂?”

“嗯。”路小瑶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汤碗边缘,“他笔下的女子,或坐或立,或颦或笑,明明只是静止在纸上,可你看久了,就觉得……她在动。眼波是真的在流转,嘴角的笑意是真的在加深,衣袂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起。更诡异的是,”她压低声音,“你会觉得画中人在看你,在对你说话,在等你……把她从画里救出来。我当时只觉得浑身发冷,拽着爷爷的袖子就往外走。爷爷还说我不懂欣赏,可他自己走出画馆后,也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这画,太真了,真得吓人。’”

吕小乐心头一沉。能将人物画得如此传神,本是画道巅峰,可若传的不是“神”,而是“魅”,是“惑”,那便是入了邪道。此番去取那专照色相妄念的并蒂莲,怕是真的要面对一场硬仗了。

他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鱿鱼,将信纸仔细折好,连同那片干莲瓣一起收进怀里。胸前的青萍仿制品传来一丝温热的回应,似在鼓励,又似在提醒。

“走吧。”他站起身,“去毓璜顶,见荷老师。”

二、静心庵古井与照妄莲子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还萦绕在芝罘老城的屋脊巷陌间。

吕小乐和路小瑶踩着濡湿的晨露,踏上了毓璜顶的石阶。山道是旧时香客踩出来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挤满墨绿的苔藓,湿滑难行。道旁植满了银杏,不知是哪个朝代栽下的,树干粗壮,需数人合抱。此时正是银杏叶最辉煌的时刻,满树金黄,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秋风掠过,黄叶如雨纷飞,落在石阶上,落在肩头,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耳边低声絮语,诉说着这座山的古老往事。

越往上走,人迹越稀,雾气越浓。市井的喧嚣被层层林木过滤,只剩下风过林梢的呜咽,和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鸟鸣,空灵而寂寥。

静心庵,就藏在半山腰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

庵门是普通的木门,黑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木头的原色。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刻着“静心”二字,漆皮剥蚀大半,笔画却依旧清晰沉稳,透着一股历经风雨后的、朴拙的安稳气息。

吕小乐抬手,轻叩门环。

叩门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显得格外清脆。

片刻,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开门的是荷桃。

她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朴素道袍,宽袍大袖,洗得有些发白。长发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子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不施粉黛,眉目清浅如远山淡水。见是吕小乐二人,她微微颔首,侧身让开:“进来吧。”

庵内院子极小,只有三丈见方,青砖铺地,缝隙里生着茸茸的青苔。正殿更是简朴,只有三开间,灰瓦木柱,窗棂是古老的直棂式。殿内没有通常寺庙的缭绕香烟和繁复装饰,只在正中的石台上,供着一尊陶土烧制的女像。

女像不高,约莫三尺,造型朴拙,甚至有些粗陋。她闭目垂首,双手拢在袖中,交叠置于腹前,身上衣裙的纹路是用竹刀随意划出的线条,带着汉陶俑般古拙稚气的韵味。她不是任何典籍中记载的菩萨或神仙,面容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悲悯或威严的表情,只是静静地“在”那里。

“这供的是……”路小瑶好奇地问。

“何仙姑。”荷桃轻声回答,目光落在女像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追忆,“是她未得道成仙之前,还是一个凡间女子时的模样。”

她走到殿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陶香炉,炉内积着薄薄一层香灰。荷桃用一把小银铲,细细地清理着香灰,动作轻柔,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仙姑早年,也曾困于尘世情爱,险些迷失在色相执念之中。”荷桃的声音在空寂的小殿里回荡,平静而悠远,“后来她避世修行,在此山古井旁种下一池白莲。日复一日,观莲芽破淤泥,观莲叶舒卷,观莲花绽放又凋零,观莲子落入淤泥,来年又生新莲……如此循环往复,方悟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谛。外相之美,如莲开莲落,皆是因缘和合,刹那生灭,本无自性。执着于相,便是着了魔道。”

清理完香灰,她引二人转到殿后。

殿后是一小片空地,同样铺着青砖,中央赫然是一口古井。

井栏是用整块青石凿成,呈六角形,边缘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圆润光滑。井栏外侧,阴刻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线条流畅古拙,虽历经风雨侵蚀,依然清晰可辨。井口不大,探头望去,井水幽深,却异常清冽,能清晰地照见井口倒映的天空、竹影,以及他们三人的面容。水面上,竟真的浮着几片青翠鲜嫩的莲叶,随着井中微不可察的水流轻轻晃动。

“并蒂莲,就在这井底。”荷桃指向幽深的井水,“此莲非寻常草木,乃是仙姑当年悟道时,池中那株千年白莲所结的一颗异种,落入此井,吸聚此地灵韵与月华,千年方成。它不具攻伐之能,也无镇压之效,唯有一用——‘照’。”

“照?”吕小乐不解。

“照见真实。”荷桃看着他,眼神深邃,“照见皮囊之下的本心,照见繁华背后的虚妄,照见人心对‘美’、对‘情’、对一切外相的执着贪恋,究竟根植于何处。色欲心魔,最擅编织幻象,以绝美之姿惑人心智。并蒂莲之光,能破一切幻,显一切真。”

她顿了顿,神色变得凝重:“但在取莲之前,你们必须先去做一件事——去见沈墨。”

“为何?”路小瑶问,“不是直接取莲镇压心魔吗?”

“因为此莲认主,并非以力降服,而以心印心。”荷桃解释道,“它须先‘照’过持莲者自身心底的色念妄念,确认持莲者能持心不乱,明见本真,方愿认主。否则,莲光反噬,持莲者将永困于自身最沉迷的幻象之中,比沈墨更不堪。”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解开系绳,倒出两枚莲子。

莲子不大,比寻常莲子略小一圈,却通体莹白如玉,表面光滑润泽,在晨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晕。更奇的是,莲子中心似乎有一点极细微的、金色的光晕在缓缓旋转,如同活物。

“这是那株并蒂莲千年所结的莲心所化,名曰‘照妄子’。”荷桃将两枚莲子分别递给吕小乐和路小瑶,“贴身佩戴,不可离身。靠近沈墨画馆,靠近心魔之力时,它会自发映照出你们各自心底与‘色’、与‘美’、与‘情’相关的妄念——可能是对异性的遐想,可能是对自身容貌的执念,可能是对某种虚幻美好的沉迷。记住,”

她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莲花生于淤泥,却不染淤泥。它不惧怕污浊妄念,惧怕的是持莲者自己都不敢面对、不敢承认这些妄念。唯有诚实地‘看见’它们,明白它们从何而来,因何而生,才能谈得上‘放下’或‘超越’。自欺欺人,才是取莲最大的障碍。”

吕小乐接过莲子。触手微凉,那凉意瞬间渗入皮肤,顺着经脉游走,直抵心窍。同时,一股极其清冽、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气息在胸腹间弥漫开,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却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这莲子是一面太过诚实的镜子,即将照出某些他平日有意无意忽略的东西。

路小瑶也将莲子小心地握在掌心,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她抬眼看向荷桃:“荷老师,沈墨的画馆……真的那么可怕吗?”

荷桃沉默片刻,缓缓道:“三日前,画馆对街卖豆腐脑的王嫂,因为丈夫多看了两眼画馆橱窗里新换的美人图,回家后夫妻大吵,王嫂竟失手将一锅滚烫的豆浆泼在了丈夫脸上。昨日,附近学堂里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偷了家里的钱想去买沈墨一幅小像,被父亲发现责打,那少年竟口吐白沫,昏厥中反复念叨画中女子的名字。画馆周遭百步,已有七户人家因类似事由闹得鸡犬不宁。”

她看向吕小乐:“你怀中的青萍仿制品,对‘邪’、‘恶’、‘戾’之气反应最敏。稍后靠近画馆,你便知端的。”

吕小乐握紧莲子,将其小心放入贴身衣袋。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去吧。”荷桃最后叮嘱,“见了沈墨,莫要被他的画所迷,更莫要被他言语所激。持定本心,看清自己。待你们过了自己这一关,再回此处取莲。”

二人对视一眼,向荷桃行礼告辞,转身走出静心庵。

山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显漫长。满山金黄的银杏叶在晨风中簌簌飘落,美得惊心动魄,可吕小乐和路小瑶却无心欣赏。怀中的照妄子隔着衣物传来持续不断的微凉,提醒着他们即将面对的考验。

沈墨的画馆,就在城南。

三、墨痕画馆:甜腻香气与活过来的壁画

沈墨的“墨痕画馆”,位于芝罘老城南隅的一条僻静小巷深处。

这条巷子名叫“墨池巷”,据说早年出过一位书法大家,门前洗笔的池塘水常年乌黑,故而得名。如今池塘早已填平,巷子也冷清下来,两旁多是些经营文房四宝、古籍修补的老铺子,生意清淡,门可罗雀。

画馆是一座三进的老院子,白墙灰瓦,马头墙高高耸起,看得出旧时也曾是体面人家。门前种了几丛芭蕉,叶子阔大,只是时值深秋,边缘已泛出枯黄的焦色,在秋风里无力地耷拉着,非但没有增添雅趣,反倒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更诡异的是整条巷子的寂静。

午后的阳光明明很好,可墨池巷里却听不到任何人声——没有铺子伙计的吆喝,没有顾客的讨价还价,没有孩童的嬉闹,甚至连一声犬吠猫叫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枯败芭蕉叶时,发出的那种干涩的、令人烦躁的“沙沙”声。

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丝甜腻的香气。那香气初闻似兰似麝,再闻又像陈年的脂粉,还混杂着一丝暖帐熏香、甚至女子体汗的味道,无孔不入地往人鼻腔里钻,勾起一些暧昧的、难以言说的联想。

吕小乐胸前的青萍仿制品,在踏入巷口第一步时,就开始微微发烫。那不是警示危险的灼热,而是一种带着厌恶与排斥的温热,仿佛遇见了某种污秽不洁之物。怀中的照妄子,则骤然变得冰凉,那股凉意直透胸腹,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路小瑶的脸色也白了三分,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腕上的清心佩。玉佩传来持续的温热,抵御着那股甜腻香气的侵扰,但她的呼吸还是不可避免地急促了一些。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画馆的院门是开着的,两扇黑漆木门虚掩,门楣上挂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墨痕画馆”四个行楷字,笔力遒劲,风骨嶙峋,看得出书写者功底极深。

推门进去,前院空荡荡的,地面铺着青砖,缝隙里长满杂草。几株石榴树早已落光了叶子,枯枝嶙峋地指向天空。满地都是枯黄的芭蕉叶,层层叠叠,无人打扫,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脆响,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正堂的门,同样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这大白天的,居然点着蜡烛?还有隐隐约约的、极其轻微的女子哼唱声,似有若无,听不真切,却挠得人心头发痒。

“沈先生?”吕小乐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只有那哼唱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又幽幽响起。

吕小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上前几步,推开了正堂的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

堂内的景象,纵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让吕小乐和路小瑶瞬间瞳孔收缩,呼吸为之一窒!

这哪里是什么画馆正堂?分明是一座……活过来的、妖异的温柔乡!

四壁没有悬挂任何卷轴,所有的墙面,从一人高的护墙板直到屋顶梁枋,全部画满了壁画!

画中全是女子。

成百上千的女子!

她们或坐或立,或倚或卧,或颦或笑,或歌或舞。穿着打扮各异,有古装仕女,广袖长裙,云髻高耸;有民国旗袍,勾勒出窈窕曲线,开叉处露出雪白小腿;有西洋洋装,蓬蓬裙,蕾丝边,戴着精巧的帽子;甚至还有薄如蝉翼的纱罗裙,肌肤若隐若现,媚态横生。

她们身处不同的场景:闺房绣榻、花园秋千、月下回廊、湖畔柳荫、甚至……烟雾缭绕的暖帐之内。每一个女子的眉眼都画得精致绝伦,顾盼生辉,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媚意,几乎要破壁而出,活生生扑到观者面前!

更诡异的是光线。

明明门窗紧闭,只有几支蜡烛照明,可画中女子身上却仿佛自有光华。她们的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唇色艳红欲滴,眼眸波光流转,衣饰上的金线银绣闪闪发光。而且,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画中女子的眼睛似乎都在跟着你转动!那目光含情脉脉,似嗔似喜,似有无尽的话语要对你诉说,又似在无声地邀请,勾得人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一股莫名的燥热从小腹升起。

整间屋子弥漫着比门外浓郁十倍不止的甜腻香气,浓得化不开,像陈年的蜜糖,又像发酵过度的酒液,熏得人头晕目眩。

“来——了——?”

一个清癯的、带着几分慵懒和沙哑的嗓音,从堂内深处的屏风后传来。

脚步声轻轻响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中年人,缓步从屏风后转出。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形瘦削得近乎嶙峋,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不是有神,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幽火的亮,死死地盯着进来的吕小乐和路小瑶,尤其在路小瑶脸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正是沈墨。

“荷桃……倒是会挑人。”沈墨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钻进人心里的磁性,“派一对还没长开的雏儿,也敢来闯我这‘温柔乡’?怎么,是觉得童子身,能破我这满堂春色?”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干涩,像两块碎瓷在摩擦。

笑声未落,墙上的壁画,骤然“活”了!

不是真的动弹,而是在光影变幻、香气弥漫、以及某种无形力量的影响下,产生的强烈错觉——

画中女子的眼波真真切切地漾开了,从含情脉脉变成了勾魂摄魄;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从端庄浅笑变成了妖冶诱惑;衣带无风自动,飘拂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中走出;鬓边的珠钗摇曳生光,发丝轻扬,甚至能闻到她们身上传来的、各不相同的脂粉花香!

整间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充满致命诱惑的旋涡。甜腻的香气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往人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耳边开始出现细碎的、女子娇媚的轻笑、低语、喘息、甚至……更不堪的声响。

“路姑娘!”吕小乐猛觉不对,侧头看去,只见路小瑶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已然迷离涣散,目光死死地黏在墙上一个穿旗袍的女子画像上,整个人摇摇晃晃,竟似要朝那画走去!

他一把抓住路小瑶的手腕。触手滚烫!她的体温高得吓人,脉搏狂跳。

“醒醒!”吕小乐低喝,同时急催《山海清心诀》。丹田处的暖流迅速涌起,试图驱散那侵入心神的魅惑之力。

然而,他自己也立刻感到不对劲!

一股陌生的、难以遏制的燥热,毫无征兆地从他小腹深处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女子对着他巧笑倩兮,伸出玉臂,朱唇轻启,吐出无声的邀请。与此同时,怀中的照妄子骤然变得滚烫!不是温暖,是灼痛!

他下意识地松开路小瑶的手,探手入怀,摸出那枚莲子。

莲子在掌心大放光华!

但那光华映照出的,却不是壁画上的妖媚女子,而是……他自己心底的妄念!

光华如镜,镜中出现画面——

路小瑶散开了总是扎成马尾的长发,青丝如瀑,垂至腰际。她换上了一身画中那样的月白色旗袍,勾勒出青涩却动人的曲线,倚在蓬莱阁的朱栏边,对他回眸一笑。那笑容不再有平日的清冷或促狭,而是眼波流转,欲说还休。

画面一转,是福山古街,银杏叶金黄。路小瑶赤着白皙的双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碎花裙摆拂过他的手背,痒痒的,带着少女的体温和馨香。

画面再变,是夜晚,昏暗的室内。路小瑶俯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湿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嘴唇翕动,说着听不真切却让人血脉偾张的私语……

“妄念!”吕小乐悚然一惊,猛地一咬舌尖!剧痛混合着血腥味在口腔炸开,让他从那旖旎幻象中挣脱出来一瞬,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可那些画面如同附骨之疽,一有机会就疯狂地往他脑子里钻,与墙上那些妖媚女子的影像重叠、交融,搅得他心旌摇曳,难以自持。他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平日那些对路小瑶朦胧的好感、少年人自然的倾慕,甚至一些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遐想,此刻在这心魔之力与照妄子的双重作用下,被无限放大、扭曲,成了几乎要吞噬他理智的欲念洪流!

“啧啧啧……”沈墨负手而立,欣赏着二人的窘态,眼中满是讥诮与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何必苦苦压制?你们看我这些画,”他张开手臂,仿佛拥抱满墙的“美人”,“她们美吗?当然美。但她们的美,并非我凭空创造,而是从你们这样的人心底,‘借’来的。我不过是把你们心底最真实、最隐秘、最不敢示人的渴望,具象出来罢了。看——”

他忽然抬手指向东面墙壁的一幅画。

那幅画不大,画的是一个穿蓝白校服、梳着马尾辫、戴细框眼镜的少女,正侧身坐在窗边的书桌前,低头看着一本摊开的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半边脸上,睫毛垂下的阴影清晰可见。她神情专注,嘴角却含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女的、纯净的笑意。

那眉眼,那轮廓,那气质……赫然是路小瑶!而且是比现实中的路小瑶,更多了几分柔美、温婉、楚楚动人的“路小瑶”!

“你!”吕小乐只觉得一股怒火混合着被窥破隐私的羞愤,直冲头顶,双眼瞬间充血,“你怎敢……!”

“我怎敢?”沈墨轻笑,那笑容里满是恶意的快感,“我画的是人心,是欲望,是你吕小乐日思夜想却不敢承认的模样!你敢说,你没想过她散开发辫的样子?没想过她对你温柔浅笑的样子?没想过……在某个无人打扰的午后,与她独处一室的样子?”

“我……”吕小乐语塞。因为对方说的,部分是真的。那些朦胧的、美好的、带着少年青涩与笨拙的念想,确确实实存在过。只是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用道德、用责任、用“还不是时候”这样的理由,层层包裹起来。如今被沈墨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这诡异妖媚的画室之中,与那些赤裸的欲望混为一谈,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与愤怒。

“我……想过。”

一个嘶哑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吕小乐喉咙里挤了出来。

沈墨脸上的讥诮笑容,微微一僵。

路小瑶也猛地转过头,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愕。

吕小乐抬起头,直视着沈墨那双燃烧着幽火的眼睛。他的脸因为之前的挣扎而涨红,呼吸依旧粗重,但眼神,却在说出那句话后,奇异地开始沉淀,变得清亮起来。

“我想过。”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沙哑,却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子,“我想过她散开发辫的样子,想过她对我笑的样子,想过很多很多……甚至,可能比你想画的还要多,还要傻。”

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与内心最后一丝羞怯搏斗。

“但那是我吕小乐的念想!”他猛地提高声音,字字铿锵,如同出鞘的剑,斩向满室的甜腻与妖媚,“干干净净,藏在心里,偶尔拿出来想想,会脸红,会傻笑,会觉得……真好。那不是你这画里的东西!”

他再次摊开掌心,那枚照妄子的光华随着他的情绪,陡然暴涨!如同一轮小小的、清冷的太阳,驱散了周遭妖异的光晕。

莲子映照出的画面变了——

不再是旖旎的幻象,而是更深层、更真实的记忆碎片:

七岁那年,他在海边捡到一枚据说是“海神赏赐”的古钱,金光闪闪。他鬼使神差地藏了起来,没告诉任何人。结果当天半夜,芝罘湾罕见的潮水倒灌,淹了半条巷子。他在噩梦中惊醒,梦见那枚古钱变成海神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第二天一早,他哭着把古钱扔回了海里。

十四岁那年,青春期的躁动让他做了件混账事——偷看租住在隔壁的、来烟台打工的邻家姐姐洗澡。被起夜的父亲逮个正着。父亲没打他,只是把他拉到院子里,在月光下,用赶海的藤条,结结实实抽了他十下。屁股火辣辣地疼,但父亲的话更疼:“小乐,人可以有念头,但不能没了分寸,更不能没了尊重。管不住眼睛和心,就不配当个男人。”

十七岁那年,班里一个文静的女同学,悄悄在他课桌里塞了一封淡蓝色的信。他心跳如鼓,躲到厕所里看书,脸烧得像炭。信里是稚嫩却真诚的倾慕。他捏着信,在操场边坐了一下午,最终,在放学铃声响起前,把信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那时他脑子里,已经有了另一个总爱瞪他、却又会默默给他带早餐的姑娘的影子。

还有……昨夜梦里。路小瑶站在蓬莱阁最高的飞檐下,海风吹得她衣袂猎猎,长发飞扬。她回过头,对他伸出手,笑容明亮。梦里,他欣喜若狂,几乎要跑过去握住那只手。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他停住了。因为他看见她身后,是芝罘湾万家灯火,是烟台绵延的山海,是奶奶临终的托付,是父亲佝偻的背影……他收回了手,在梦里对她说:“等等我。等我做完该做的事。”

这些画面,这些深埋心底、甚至有些不堪的回忆,此刻在照妄子纯粹的光芒下,一一显现。没有美化,没有遮掩,真实得令人心悸。

“我有妄念,但我不纵容。”吕小乐盯着沈墨,眼中的迷茫和羞愤彻底褪去,只剩下淬火后的清亮与坚定,“我有私心,但我不欺心!我喜欢的,我会放在心里,用行动去争取,去守护,而不是画在墙上,当做玩物欣赏,更不是用它来迷惑他人,满足自己扭曲的欲望!”

他伸手指向满墙的壁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你画的这些女子,画的根本不是什么美!是你自己填不满的空虚!是你对‘完美’病态的执念!你总觉得不够,总觉得还能更美,结果呢?你画出来的,只是一具具披着华丽人皮的、没有灵魂的欲望傀儡!”

照妄子的光华随着他的话语,陡然化作无数道清冷的光箭,射向四周墙壁!

光华所及之处,妖异的光晕如冰雪消融,甜腻的香气被冲淡。墙上的壁画,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最表层的、妖媚油亮的色彩开始剥落、褪色,如同融化的蜡油,簌簌往下流淌。露出底下第二层画面:依旧是那些女子,但神态已然不同,少了几分妖媚,多了几分刻板的“美”,像是按照某种固定范式描绘出的“标准美人”,虽然精致,却毫无生气。

但这第二层色彩也在迅速消融!

接着露出第三层、第四层……

一层层油彩剥落,如同剥开一颗洋葱,直到最后,露出了墙壁最底层的、最初的底稿。

那底稿线条稚拙,用笔生涩,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画的内容也全然变了——

不是什么绝色美人,而是寻常的山川草木,是市井的烟火气息,是月下独坐的落寞文人,是灯前缝补衣裳的慈祥老妪,是孩童追逐嬉戏,是老翁对弈品茶……笔触虽笨拙,却透着一种质朴的、温暖的、属于真实人间的气息。

而更让沈墨脸色惨白如死的是,在所有褪去色彩的底稿中,那些被反复描绘、修改了无数遍的女子面容,其眉眼轮廓,竟然都隐隐约约……与他自己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无论画中的女子是什么表情,那眼底深处,都藏着一丝与他此刻眼中如出一辙的、疯狂的、对某种虚幻之物的执着!

“不……不可能……”沈墨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屏风上。那扇绘着山水的高大屏风,经此一撞,“哗啦”一声,向内倾倒,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露出真容的底稿,瞳孔收缩到了极致,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画的……一直都是你自己。”路小瑶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却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最后一层伪装。

她已经从最初的迷乱中彻底清醒过来,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清澈与冷静。她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目光扫过满墙的底稿,最后落在沈墨扭曲的脸上。

“或者说,是你心中那个永远觉得‘不够完美’、‘不够好’、‘不够被爱’的自己。”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沈墨濒临崩溃的心防上,“你或许羡慕女子的美,或许痛恨自己的平凡,或许……有其他更深的执念。于是你创造她们,用你的笔,赋予她们你梦想中的一切——绝世的容貌,倾倒众生的魅力,被所有人痴迷爱慕的命运。你把她们画在墙上,挂在屋里,日夜相对,仿佛这样,你就成了她们,你就拥有了那些你求而不得的东西。”

“可你画得越多,陷得越深。最后,你自己也成了这些画的一部分——被自己的欲望囚禁,被自己创造的幻象吞噬。你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美,什么是魔。你恨这些画,因为它们是你欲望的投射;你又离不开这些画,因为离开了它们,你就只剩下一具……空虚的皮囊。”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墨。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看着满墙那些褪尽铅华后、依稀可辨的自己,那些被他涂抹掩盖了无数次的、最初的、笨拙的笔触,那些他早已遗忘的、对真实生活的质朴描绘……

“《百美图》……”他忽然嘶声开口,声音干涩破碎,“那幅《百美图》……不是我画的……最好的一幅……”

吕小乐和路小瑶静静地看着他。

“是我画的……最像‘她’的一幅……”沈墨的眼神开始涣散,陷入某种癫狂的回忆,“我找了十年……临摹了无数古画仕女……就想画出记忆里……娘的样子……她走得早……我只记得她坐在窗边绣花的侧影……很美……真的很美……”

他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灰尘,冲出道道沟壑。

“《百美图》画成那天……我觉得我找到了……画里的女子……有娘的神韵……”他痴痴地说,“可是……越看越像……我越怕……我怕别人说……沈墨只会画他死去的娘……我怕……怕这幅画太完美……完美到我再也画不出更好的……怕它被偷走……怕它被弄脏……怕它……”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我怕它让我想起……我永远画不出真正的娘!我永远……留不住她!”

“所以你就自己烧了它?”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荷桃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了画馆正堂的门口。她手中托着一截青翠欲滴的竹枝,竹枝上,斜斜卧着一朵花。

那是一朵并蒂莲。

两根花茎同根而生,顶端各开一花。花瓣莹白如玉,层层叠叠,舒展自然,在昏暗中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月华般的光晕。花蕊是灿烂的金黄色,如同浓缩的阳光,与洁白的花瓣相映,圣洁而不失温暖。整朵花袅袅娜娜,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清冽的灵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是静静绽放,便已涤荡了满室的污浊与妖媚。

正是何仙姑遗留在静心庵古井之底的千年并蒂莲。

荷桃缓步走入,手中莲花清辉所至,最后残留的甜腻气息如冰雪消融,墙上那些妖异的最后一点光泽也彻底熄灭,只剩下质朴的、甚至有些丑陋的底稿。

她走到沈墨面前,将并蒂莲举到他眼前。莲花的清辉,柔和地笼罩住他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脸。

“你要的不是美,沈墨。”荷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你要的是‘被看见’。少年家贫,天赋过人,却因痴迷画仕女,被师长斥为‘不务正业’,被同窗嘲笑‘脂粉匠人’。后来你苦熬出头,有了名声,人人夸你技法高超,画美人栩栩如生,可无人真正懂你画的是什么,无人懂你笔下的‘魂’究竟是什么。”

莲花的清辉里,仿佛有画面流转——

少年沈墨,躲在破败的城隍庙里,就着漏下的天光,用捡来的炭笔,在斑驳的墙壁上偷偷临摹残缺的壁画仙女,眼中是纯粹的痴迷与欢喜。却被路过的老和尚发现,骂作“亵渎神灵”,追着用扫帚打出门外。

青年沈墨,跪在一位以画人物闻名的老画师门前雪地里,整整三天三夜,冻得手脚生满冻疮,只为求一个入门学艺的机会。老画师最终被其诚心打动,收为记名弟子,却因其“心性过于偏执女色”而始终不肯传授核心技法。

中年沈墨,终于凭一幅《洛神图》在芝罘画坛崭露头角。他倾尽积蓄办个人画展,踌躇满志。然而展览当日,门可罗雀,只有零星几个附庸风雅的商人前来,指指点点,品评的无非是画中女子“腰肢够不够细”、“胸脯够不够丰腴”。沈墨呆立当场,看着自己心血之作被如此评头论足,当晚回到画馆,发疯般砸烂了所有画笔,将未完成的画稿撕得粉碎……

“于是你越画越媚,越画越妖,越画越‘不像人’。”荷桃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叹息,“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人记住——记住沈墨这个名字,记住这双能画出‘天下至美’的手。可你忘了,何仙姑的并蒂莲为何能照破色欲心魔?”

她将莲花微微转向,让清辉也笼罩在吕小乐和路小瑶身上。

“因为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桃一字一句,如同诵经,“最美的皮囊,百年之后,也不过是一具枯骨;最炽烈的情欲,繁华落尽,终究是一捧灰烬。唯有‘诚’字不灭。对己诚,对艺诚,对美诚。你对自己不诚,不敢面对内心的残缺与渴望;你对画不诚,将艺术沦为欲望的工具;你对美不诚,错把皮相媚态当做了美的全部。所以,你才会入了魔道,画出了这些能惑人心智、却毫无灵魂的‘东西’。”

沈墨怔怔地听着,看着莲花清辉中那个狼狈、偏执、可悲又可恨的自己,又看向周围墙上那些褪尽铅华后、露出最初模样的、笨拙却真实的底稿。那些他早已遗忘的、对山川、对市井、对寻常人的描绘……

良久,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嚎啕大哭。哭声不再癫狂,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以及……一丝解脱般的释放。

他身上最后一丝粉红色的、属于心魔的雾气,在并蒂莲的清辉中,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满室的甜腻香气荡然无存,只剩下灰尘、旧墨,以及……从洞开的门外吹进来的、带着深秋凉意的、真实的风。

墙上的壁画,彻底失去了所有妖异的光泽,只剩下那些质朴的、甚至有些可笑的底稿,静静地留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画师最初的本心。

荷桃转身,将手中的并蒂莲,轻轻递到吕小乐面前。

“接着吧。”她微笑道,笑容里有欣慰,有期许,“它已照过你的妄念,也照见了你的诚心。从今往后,此莲认你为主。持此莲,可观世人皮相之下的本真——美即是美,丑即是丑,不遮不掩,不增不减,如莲映水,清明自见。”

吕小乐双手接过。并蒂莲入手微沉,花瓣触感温润如玉,却又透着植物的柔韧。清辉映着他的脸庞,干干净净,眉宇间虽有连番激斗后的疲惫,眼神却如同被泉水洗涤过一般,愈发清澈明亮,坚定沉稳。

他向着荷桃,也向着那朵莲花,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再抬头时,看向仍伏在地上哭泣的沈墨。画师的肩膀剧烈耸动,哭声压抑而痛苦。

路小瑶默默走到一边,从散落一地的画具中,捡起一支还算完好的、蘸着干涸墨迹的毛笔,走到沈墨身边,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

“沈先生,”她轻声道,“我爷爷是个老木匠,他说过,手艺活不怕错,怕的是错了不敢认,认了不敢改,改了不敢从头再来。画毁了,墙还在,笔还在,手还在。”

沈墨的哭声渐渐低了。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了看地上的笔,又看向东面墙壁——那里,在层层剥落的油彩下,露出了一幅未完成的底稿: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画师,坐在院子里,正握着一个小童的手,教他如何在纸上描出一竿青竹的轮廓。笔法稚嫩,线条甚至有些歪斜,但那画面里透出的耐心与温情,却真实得让人眼眶发热。

那是他最早学画时的记忆,是他几乎快要遗忘的初心。

“我……我想……”沈墨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颤抖着伸出手,一点点握住那支笔,握得指节发白,“重新……画……”

他的眼神,透过泪水,渐渐亮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破而后立的、混合着痛苦与希望的复杂光芒。

“画真的东西。”他补充道,声音依旧颤抖,却透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脆弱的坚定。

四、并蒂莲辉与青石长街

离开墨痕画馆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老巷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红色的琥珀。巷子里不再死寂,对面豆腐脑铺子的王嫂正忙着收摊,和隔壁修鞋的老张头大声说着今天的生意;几个放学归来的孩童,追逐打闹着从巷口跑过,留下一串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不知谁家厨房飘出了炒菜的香气,混合着煤球炉的烟火味,平凡,却真实得让人想落泪。

那些曾经笼罩画馆的甜腻魅惑,那些勾魂摄魄的画像,那些令人心旌摇曳的私语……都如同一个荒诞而遥远的噩梦,随着夕阳,沉入了记忆的深处。

并蒂莲被吕小乐小心地捧在手中,花瓣上的清辉与天边的晚霞交融,显得愈发圣洁而温和。莲花似乎能感应到他的心境,那清辉也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二人并肩,默默走在逐渐被暮色浸染的青石长街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身后交叠。

“原来,色欲心魔,困住的不是欲望本身,”路小瑶忽然开口,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忽,“而是对某种‘完美’幻象的执念。沈墨画不出心中完美的母亲,也画不出完美的自己,就走上了用虚假的、妖媚的‘完美’来填补空虚的邪路。”

“嗯。”吕小乐点头,低头看着手中的莲花,“荷老师说得对,莲花照见的,是一个‘诚’字。对自己诚实,对欲望诚实,对美好诚实。不欺骗,不逃避,不扭曲。看清了,才能放下,或者……才能用正确的方式去追求。”

路小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夕阳给她清秀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细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吕小乐,”她轻声问,“刚才在画馆,照妄子映出的那些……关于我的画面……你……”

吕小乐的心跳漏了一拍,耳根有些发烫。但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眼神坦荡。

“是真的。”他承认得很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些念头,确实在我脑子里转过。觉得你散开发辫会很好看,觉得你笑起来应该很温暖,甚至……做过一些更傻的梦。”

路小瑶的脸颊微微泛红,在夕阳下看得分明。但她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听着。

“但是,”吕小乐继续说道,语气认真,“并蒂莲也让我看清了,那些念头,只是念头。它们是我对你的好感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全部。我觉得你戴着眼镜、一脸严肃地给我讲题的样子也很好看,觉得你蹲在礁石边、小心翼翼擦拭裤腿上泥点的样子也很好看,觉得你明明害怕却还要强撑着说‘我跟你去’的样子,更好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说出了憋了很久的话:“这些‘好看’,都是真的,都在我心里。它们不必非要变成画里那种‘完美’的样子。你就是你,路小瑶。我觉得这样的你,就很好。而我要做的,不是对着画胡思乱想,是好好修炼,好好守护该守护的东西,然后……争取有一天,能配得上站在这样的你身边。”

这番话,他说得有些笨拙,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滚烫的真诚。

路小瑶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她眼中最后一丝因画馆经历而产生的惊悸与恍惚。忽然,她嘴角弯起,露出了一个很浅、却很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羞涩的躲闪,没有刻意的矜持,只有一种被理解和接纳后的温暖,以及……一丝同样坦荡的欢喜。

“傻子。”她轻声说了一句,转过头,继续往前走,脚步却轻快了许多,“谁要你配得上了。你先把眼前这些心魔收拾干净再说吧。”

吕小乐挠挠头,也笑了,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最终交融在街道的尽头。

手中的并蒂莲,清辉微微流转,似乎也在应和着这少年人之间,青涩却干净的情愫,以及这片烟火人间,最真实可触的温暖。

静心庵的古井旁,最后几片莲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八仙法器,已得其三。剩下的傲慢、嫉妒、懒惰、暴食四重心魔,如同四座沉默的大山,矗立在吕小乐修行的前路上。

但至少今夜,月色应当温柔,秋风必定清爽。

少年与姑娘的脚步声,轻轻敲在毓璜顶下的青石板上,细碎而坚定,踏碎了满地的银杏落叶,也踏向了注定不凡的明天。

原来修行至此,破贪、平怒、照色,所求不过是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见一个真实的自己,守一颗不欺的诚心,然后,坦坦荡荡,去走那条注定坎坷却必须走下去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