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05:49:11

一异数现•滴定管自改痕

时光飞逝,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这天一个朋友拿了一份实验数据给吕小乐,说起了他遇到的怪事。

那日夕阳贴着三元湖的水面沉下去时,像是把一整炉烧融的金铜都倾进了湖里,晃得人睁不开眼。那光淌过苏式老楼鱼鳞状的灰瓦,爬上爬满爬山虎的西墙,最后撞进一扇扇玻璃窗,将整栋化工楼映成一片血色琥珀。

他是去找室友赵磊取落在这儿的《诗经注疏》,可是他一进入化工楼忽然心下莫名有些不安。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一股寒意便顺着经络直窜上来。

那不是寻常的冷。是渗进骨头缝里的、粘稠的阴寒,像陈年试剂瓶底析出的结晶,带着某种沉淀已久的怨念。

他推门进去。走廊很长,两侧是墨绿色的墙裙,上半截刷着早已泛黄的石灰。老式日光灯管滋滋响着,光线青白惨淡,将人影拉得细长变形。空气里有股复杂的味道:福尔马林的刺鼻、陈旧书籍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苦杏仁的化学试剂气息。

“同学,你找谁?”

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他转头,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学长从第三实验室门口抬起头。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倒像是实验室里那些石膏模型。

“我来找室友赵磊取书,他说今天在这。”他尽量让声音平稳。

学长苦笑着指了指走廊尽头:“赵磊在第三实验室,不过他……”话音未落,实验室里传来“啪嚓”一声脆响,像是玻璃摔碎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过去。

门没锁。推开时,一股更浓郁的寒意扑面而来。赵磊正蹲在地上捡拾玻璃碎片,手指微微颤抖。旁边的离心机还在空转,发出不正常的嗡鸣,像是垂死野兽的喘息。

实验台上一片狼藉。数据单被窗缝漏进的风吹散一地,他弯腰帮忙整理,手指刚触到纸页,动作却僵住了。

墨迹在变。

确切说,是纸上的数字在缓慢地、肉眼可见地变化。上午赵磊工工整整记录的“23.67mL”,此刻那个“7”字的尾端正无声地向上勾起,墨迹如同有生命的蠕虫,一点点扭曲,变成了“1”。

23.61mL。

不多不少,正好少了0.06。

“第七次了。”赵磊的声音发干,他抬起眼,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疲惫,“每次都是滴定到终点前,数据自己跳掉0.06毫升。不多不少,永远0.06。换过滴定管,换过试剂,换过操作人——甚至换过实验室。只要在这栋楼里做这个实验,就会这样。”

赵磊的手指指在那数据上。0.06毫升,恰好是一次标准滴定管的最后一滴。在化学实验里,这通常被认为是可接受的误差范围,是“最后一滴”带来的微小偏差。

但若这偏差每次都精准到毫厘不差,那便不再是误差。

窗外香樟树的影子投进来,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侧耳细听,那沙沙声里,分明混着极细的呜咽。像某个人的叹息,被风扯碎了,一丝丝一缕缕,洒在黄昏最后的光里。

他抬头看向实验室深处。白瓷砖实验台泛着冷光,一排排玻璃器皿静默陈列,像是祭坛上的供器。通风橱的玻璃映出他苍白的脸,而在那倒影深处,他仿佛看见另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正俯身在某个实验台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个永远无法完成的动作。

“这楼……以前是不是出过事?”他轻声问。

学长和赵磊同时沉默了。半晌,学长才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很低:“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书取到了就快走吧,天要黑了。”

听完朋友说的,吕小乐心里已经有了点头绪,修了三年古典文献,读过太多志怪笔记,现在又承受了蚩尤千年的怨念,他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执”——执念深了,便会生出形质,干预现世。这栋楼,有东西。

这个东西执着于实验数据的修改,那个变化完成的“23.61”的实验数据, 0.06毫升的质量。

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个人,怎样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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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旧影溯•档案馆识前尘

路小瑶是第二天傍晚来的。

她穿着福山手染的蓝布裙,马尾辫梢系着一截褪色的红绳,站在化工楼下的香樟树旁等他。夕阳依旧很好,将她身影拉得细长,融进斑驳的树影里。她手里抱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边缘已经磨损泛白。

“我查了校志。”等吕小乐走近,她翻开笔记本,页角贴着从档案馆复印的旧照片,纸质脆黄,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这栋楼1987年建成,1997年秋天——也就是二十几年前,出过一起严重事故。”

照片上是年轻的学生们,在白瓷砖的实验台前操作滴定管。每个人都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略显臃肿的白大褂,表情专注。照片是黑白的,但吕小乐却能想象出那些玻璃器皿折射出的七彩光晕。

他的目光停在角落。

有个穿白大褂的青年助教,正弯腰指导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女生侧脸很干净,鼻梁挺翘,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细密的影子,像两把小扇子。她手里握着滴定管,眼睛盯着锥形瓶里的液体变化,嘴角抿着,有些紧张。

助教约莫二十五六岁,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深色痕迹,像是某种试剂留下的永久印记。他的侧脸线条清晰,鼻梁上架着细边眼镜,正低头看着女生的操作,表情温和而专注。

照片右下角用钢笔写着小字:1994年秋,基础化学实验课。陈砚老师指导林晚同学。

“陈砚,胶东蓬莱人,1991年以全优成绩留校任教,负责基础化学实验教学。林晚,1992级化工系,成绩优异,1995年获公派赴德深造资格。”路小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照片里的人物,“事故报告上写的是‘设备老化导致烧瓶炸裂,陈砚为保护学生,重伤不治’。”

吕小乐接过照片,手指摩挲过粗糙的纸面。照片里的两人离得很近,陈砚的手几乎要碰到林晚握滴定管的手,但终究没有碰上去。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像是某种无形的界限。

“就这么简单?”他问。

路小瑶摇头:“档案馆的老管理员多说了几句。他说那天实验室里其实只有陈砚一个人——那天是周末,林晚早在两年前就去了德国。陈砚调试的,是林晚毕业论文要用的一种新型反应装置。林晚的论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即将回国答辩。”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老管理员说,陈砚其实能躲开。爆炸发生时,他离门口只有三步。但他转身扑向了实验台——不是扑向安全的地方,而是扑向那套装置,用身体护住了它。”

吕小乐感到胸口发闷。他仿佛看见那个画面:烧瓶炸裂,玻璃碎片如暴雨般迸溅,年轻的助教却逆着危险的方向扑过去,像扑向火光的飞蛾。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因为那套装置里,有林晚毕业论文最关键的数据。”路小瑶合上笔记本,抬头看向眼前的化工楼,“也因为……陈砚想在她回来时,把一切都准备好。完美地准备好。老管理员说,陈砚死前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是:‘数据……保住了吗?’”

风忽然大了起来。香樟树发出海潮般的沙沙声,无数叶片翻卷,露出背面银白的绒毛。吕小乐看见路小瑶的裙角被风吹起,她伸手按住,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林晚现在在哪?”

“她在陈砚葬礼后第三天返回德国,再没回来。”路小瑶从档案袋里取出另一沓东西——是明信片,足有十几张,邮票上的邮戳年份从1995年到1997年,全部来自德国同一个城市,“她每年寄一张,收件人永远是‘烟台大学化工学院实验室’,落款永远只有一句:‘实验楼下的香樟树,应该又开花了吧’。”

吕小乐接过明信片。最新的一张是1997年10月,正是陈砚出事那个月。邮戳日期是10月15日,陈砚的葬礼在10月12日。也就是说,林晚在葬礼后匆匆返回德国,然后寄出了这张明信片。

卡片正面是德国秋天的街景,梧桐叶落了一地。背面,娟秀的钢笔字写着那句不变的话,只是这一次,墨迹有些洇开,像是被水渍晕染过。

“她不知道陈砚已经死了。”吕小乐喃喃道。

“或者她知道,但不愿意相信。”路小瑶轻声说,“又或者,她寄这些明信片,本就不是寄给学院,而是寄给一个她以为还会在实验室里等她回来的人。”

暮色在这一刻彻底沉了下来。香樟树的影子爬上实验楼的墙面,黑黢黢的一片。但在某个瞬间,当最后一缕天光从楼顶掠过时,吕小乐分明看见影子里浮现出两个重叠的人形——

一个在滴定台前俯身,袖口卷起,手腕有深色痕迹。

一个靠在门边,扎着马尾,手里拿着本实验报告,像是在等待。

月光还没升起,他们的轮廓却先于夜色显形,然后随着光线的彻底消失,无声无息地融进黑暗里。

“今晚,”吕小乐说,“我们得再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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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孤魂证•虚影重复未尽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化工楼像一头匍匐在黑暗里的巨兽,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映得走廊一片惨绿。吕小乐和路小瑶躲在第三实验室对面的空教室里,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缝隙。

教室里堆满废弃的课桌椅,空气里有股灰尘和粉笔灰混合的味道。路小瑶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沓明信片的边缘。吕小乐则盯着对面实验室的门——那扇普通的木门,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是阴阳两界的入口。

“你怕吗?”路小瑶忽然轻声问。

吕小乐想了想:“怕。但更怕不知道真相。”

这是实话。中文系三年,他读过的志怪小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故事里的书生、侠客、道人,遇见怪事时,多半不是恐惧驱使他们追查,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对未知的好奇,对“为什么会这样”的执念。

这执念,或许与此刻正在实验室里徘徊的那个魂灵,并无本质区别。

忽然,对面实验室的门缝里,漏出了一线光。

不是电灯那种稳定的白光,而是摇曳的、朦胧的,像是烛火,却又没有火焰该有的暖意。光从门缝底部渗出,在走廊墨绿色的水磨石地面上,拖出一道惨白的光痕。

吕小乐屏住呼吸。

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玻璃器皿碰撞的清脆声、滴定管活塞推进的摩擦声、还有……呼吸声。很轻,很缓,却真实存在。

他缓缓起身,凑近门缝。路小瑶也跟过来,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

透过门缝,他们看见了——

第三实验室里没有开灯,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自带光源的灰白雾气中。实验台前,一道虚影正在操作。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轮廓,穿着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手腕处有一块明显的深色斑痕。他的身形半透明,像是用极淡的水墨在空气里勾勒出来的,边缘处不断有细微的光点逸散、重组。

虚影手中握着一支同样虚幻的滴定管,正对着实验台上一个不存在的锥形瓶,进行滴定操作。动作标准得像是教科书上的示范:左手控活塞,右手扶瓶,眼睛平视液面凹处。

一滴,两滴,三滴……

虚影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管试剂、一瓶待测液。每加一滴,他都会停下来,仔细观察锥形瓶里液体的颜色变化——虽然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吕小乐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他学过一点唇语,勉强辨认出几个字:“终点……快到终点……”

就在快要到达某个临界点时,虚影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盯着“锥形瓶”,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浮现出困惑、焦虑,甚至是一丝痛苦。然后,他摇摇头,将滴定管移开,另一只手做了个“归零”的动作——虽然滴定管里本就没有液体。

接着,他又从头开始。

一滴,两滴,三滴……

完全相同的动作,完全相同的节奏,连停顿的节点都分毫不差。就像一台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或者说,一段被刻录在时光里的、无限循环的记忆。

“他在重复某个未完成的实验。”路小瑶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喷在吕小乐耳边,温热,“而且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失败。”

吕小乐忽然想起校志档案里夹着的一份旧实验报告复印件。他轻轻退后,从随身背包里取出手机——下午他特意去档案馆,把能找到的陈砚相关的资料都拍了下来。

他点开一张照片。那是份泛黄的实验报告,标题是《新型络合物滴定终值测定》,日期是1994年11月。报告末尾有陈砚的签名,字迹工整有力。

但吸引吕小乐注意的,是页脚处一行极小的、用铅笔写的字,像是批注,又像是自言自语。墨迹已经很淡了,需要放大才能看清:

“林晚滴定终值,理论23.67,实测23.61,差值0.06。她总说差一点就是差一生,我想补上这一点。”

0.06毫升。

一生的距离。

就在吕小乐凝视这行字的瞬间,对面实验室里的虚影,忽然转过了头。

不是转向门缝的方向——他的眼睛并没有焦点,像是透过墙壁,看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但他的嘴张开了,这一次,吕小乐清楚地读出了那个唇形:

“还差一点。”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实验室里所有真实的、摆在架子上的玻璃滴定管,忽然同时剧烈震颤起来。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握住,疯狂摇晃,管身撞击着木架,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咯咯”声。

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些滴定管里残留的、本该早已干涸的试剂残液,竟逆着重力,开始沿着管壁向上爬升!

暗红色的KMnO4溶液、无色的NaOH溶液、淡蓝的CuSO4溶液……不同颜色的液体像是有了生命,化作一道道细小的蛇,扭曲着向上攀爬。它们在空气中汇聚,在实验室中央的天花板下方,凝聚成一颗拳头大小的、五彩斑斓的悬浮水珠。

水珠缓缓旋转,折射着虚影身上散发出的灰白光芒,像一颗诡异的、微型星球。

吕小乐感到呼吸困难。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路小瑶的手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他感到疼痛。

那颗水珠越转越快,颜色开始混合、交织,最后变成了一种浑浊的、近似暗血的深褐色。它上升的速度也在加快,眼看就要撞上天花板——

然后,在距离天花板还有不到一寸的地方,它瞬间失去了所有浮力。

直直坠落。

“啪嗒。”

很轻的一声响。水珠砸在地板上,溅开一小滩污渍,然后迅速蒸发、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实验室里恢复了寂静。

虚影依旧站在实验台前,手里握着那支不存在的滴定管,脸上是永恒的、凝固的困惑与执着。

而架子上那些真实的滴定管,已经全部安静下来。管壁干干净净,连一丝水痕都没有留下。

吕小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看向路小瑶,发现她的脸色比自己还要苍白。

“他困住了自己。”路小瑶轻声说,“用那个永远差0.06毫升的实验,用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吕小乐点头。他再次看向手机屏幕上那行铅笔小字。

“差一点就是差一生。”

陈砚想补上的,真的是那0.06毫升的数据吗?

还是说,他想补上的,其实是当年那个香樟花开的夜晚,他没有勇气迈出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