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第十二下。
赵伶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不是因为睡醒了,而是因为某种东西打破了第七病院深沉的寂静。那是一种声音,一种本不该存在的声音——脚步声。
不是护工查房时那种疲惫的、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拖沓声。
不是病人梦游时那种茫然的、忽快忽慢的踉跄声。
甚至不是活物该有的脚步声。
这声音太规律了。
咚。咚。咚。
每一声之间的间隔精确得如同节拍器,不多不少正好两秒。脚步落下的力道均匀,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像是穿着沉重靴子的人在行走,但靴底接触地面的声音却又异常沉闷,仿佛隔着厚厚的海绵。
更诡异的是,声音的“位置”在变化。
赵伶屏住呼吸,耳朵贴在房门上。声音从走廊东侧尽头传来,由远及近,缓慢而坚定地向西侧移动。经过他门口时,停顿了半拍——不是停止,而是那种走路时经过某扇门时自然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迟疑。
然后继续。
咚。咚。咚。
向西,经过公共活动室,经过茶水间,经过护士站……最后停在走廊最西侧——那里是死路,只有一扇常年锁着的消防门,门后是废弃的旧楼梯间。
声音停了。
整整十秒,寂静重新笼罩走廊。
赵伶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缓缓直起身,从门上的小窗向外望去——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夜灯投下间隔的光斑,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远处护士站的台灯亮着,但护士趴在桌上睡着了,头枕着手臂,一动不动。
声音消失了?
不。
就在赵伶准备移开视线时,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方向相反。
咚。咚。咚。
从西侧消防门处开始,向东移动。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步速,同样的沉重质感。像是那个看不见的行走者,在走廊尽头掉了个头,正原路返回。
赵伶的手指扣紧了门框。他的目光顺着声音移动的方向扫视,试图在空荡的走廊里捕捉到任何一点视觉上的异常——空气的扭曲、光线的折射、地面尘埃的不自然扰动。
什么都没有。
只有声音,稳定地、不容置疑地存在着,仿佛行走者存在于另一个与这个世界重叠但不可见的维度。
咚。咚。咚。
经过他门口时,再次停顿半拍。
这一次,赵伶感觉到了一丝别的什么——不是声音,不是视觉,而是一种“注视”。冰冷的、非人的、带着探究意味的注视,透过门板落在他身上。
他胸口的金色纹路微微发热,不是剧烈的反应,而是一种低沉的、警惕性的脉动。仿佛他体内的某种力量,感知到了门外那东西的本质,并本能地做好了对抗准备。
赵伶强迫自己放松肩膀,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还在沉睡。他不能暴露,不能表现出任何异于常人的警觉——无论门外是什么,只要他不“看”它,不承认它的存在,它或许就会像对待其他病人一样,仅仅是“经过”。
注视感持续了大约三秒,然后移开了。
咚。咚。咚。
声音继续向东,最终停在了走廊东侧的某个位置。
赵伶等了几分钟,确认声音没有再移动后,再次从小窗望出去。这次,他注意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走廊东侧尽头,靠近卫生间的地方,有一扇门下方透出微弱的光。
那是财务室的门。
周会计还没睡?
或者说……周会计知道脚步声的存在,并且在“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赵伶回想起周会计白天的样子,那个永远平静、永远握着算盘、永远在记录着什么的中年男人。如果他真的在对抗这座病院的异常,那么午夜时分,正是异常最活跃的时候,他不可能毫无作为。
脚步声停了。财务室门下的光还亮着。
一个决定在赵伶心中成形。
他要去看一眼。
不是开门出去——那太冒险了,护工虽然睡着了,但万一醒来,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深夜离开房间。他需要另一种方式。
赵伶的目光落在房间的洗手池上。老旧的铁质水管从墙壁伸出,连接着水池下方的阀门。他记得昨天洗脸时,水管发出过奇怪的响声——不是水流声,而是一种空洞的、仿佛管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回响的声音。
如果这座病院的供水系统真的如他之前感知的那样,被某种“污染”渗透,那么水可能不仅是污染的载体,也可能成为传递信息的媒介。
他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很小,是夜间的节水模式,细弱的水柱落在瓷盆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赵伶关上水龙头,将右手手掌贴在湿润的池壁上,闭上眼睛。
金色纹路在他的意识中浮现。这一次,他没有尝试大范围的感知——那消耗太大,而且容易惊醒不该惊醒的东西。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让感知顺着水管向下,穿过墙壁,进入走廊的供水主管道,然后……向东。
这是一条险路。水管中的污染虽然稀薄,但无处不在。他的意识就像一滴清水落入浑水,既要保持自我不被污染同化,又要顺着管道系统移动,寻找财务室附近的水管节点。
最初的几十秒很顺利。他“看到”了复杂的管道网络,生锈的内壁,沉积的污垢,还有那些漂浮在流水中的、稀薄的黑色絮状物——那是污染的具象化,像是某种精神残渣的沉淀。
越往东,黑色絮状物越少。
快到财务室附近时,管道内壁出现了变化:锈迹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暗红色的、像是用刷子涂抹上去的斑驳痕迹。这些痕迹排列成规律的图案,赵伶仔细辨认,发现那竟然是简化版的算盘珠子图案——三个一排,五个一列,排列在管道的关键节点上。
周会计的“算盘阵”不止在房间里,还延伸到了供水系统?
赵伶的感知继续前进。在财务室正下方的管道交汇处,他“看到”了更惊人的景象:那里的管道内壁几乎完全被暗红色的符号覆盖,符号层层叠叠,像是反复涂抹加固的封印。最中央的位置,镶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暗红色石头——和那天周会计按进墙里的石头一模一样,只是更大,能量波动更强。
石头周围,水流变得异常清澈,没有任何黑色絮状物。它像一个净化核心,将流经此处的污染过滤、驱散。
但此刻,石头的光芒正在有规律地明暗变化。
明——暗——明——暗。
节奏很慢,大概五秒一个周期。每次变亮时,石头表面的符号就会泛起微光,那些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水流中微微扭曲、重组,然后释放出一股无形的波动,顺着管道向四周扩散。
赵伶忽然明白了。
脚步声。规律的两秒间隔。石头光芒的五秒周期。
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对应关系。
周会计不是在被动防御。他是在主动“调控”——用算盘阵和这颗石头核心,调控整栋病院管道系统中污染的流动。那些规律的脚步声,可能是污染被引导、被约束时,在现实层面产生的“回响”。
就在这时,赵伶的感知捕捉到一丝异常。
在财务室正上方的位置——也就是周会计此刻所在的房间——水管中突然涌入一股浓稠的黑色物质。不是絮状物,而是更粘稠、更黑暗的流体,像原油,又像凝固的阴影。它试图冲破石头周围的净化场,向四周扩散。
石头光芒的节奏立刻改变了。
从五秒周期缩短到两秒,疯狂闪烁。符号剧烈波动,释放出的净化力量增强数倍,将黑色流体死死挡住。但黑色流体没有退缩,反而越聚越多,从管道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与净化场形成僵持。
赵伶“听”到了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感知直接传入意识的声音:无数细碎的、尖锐的、充满恶意的低语,从黑色流体中散发出来。那些低语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情绪是赤裸裸的——饥饿、愤怒、贪婪,还有对生者世界的深深憎恶。
财务室里传来响动。
是算盘声。
但不是赵伶熟悉的、有节奏的拨弄声,而是急促的、暴烈的、仿佛战场擂鼓般的撞击声。珠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框架内来回冲撞,发出暴雨般的咔哒声。每一次撞击,都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顺着某种渠道注入水管中的石头核心。
石头的光芒稳定下来。
净化场开始反推。暗红色的光像潮水般涌向黑色流体,所过之处,黑色被分解、净化、消散成无害的灰色烟雾,最终被水流冲走。
低语声变成了惨叫。
然后戛然而止。
黑色流体彻底消失了。石头光芒的节奏恢复成五秒周期,缓慢而稳定地明暗着。水管中的水流重新变得清澈。
财务室里的算盘声也停了。
一片寂静。
赵伶缓缓收回感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洗手池边,浑身被冷汗浸透,呼吸急促,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刚才那场无声的对抗,虽然只是旁观,但对精神的消耗远超预期。
他看向房间门下的缝隙——走廊里,财务室门下的光,刚刚熄灭。
周会计结束了今晚的工作。
脚步声再也没有响起。
赵伶走回床边,躺下,但毫无睡意。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刚才看到的一切拼凑起来:
第七病院的供水系统不仅是污染传播的渠道,也是周会计构建防御网络的骨架。他用某种方法(很可能是以自身精血为引)在关键节点布置了净化核心,通过算盘声远程调控核心的强度,引导、约束、净化管道中的污染。
而那些午夜走廊里的脚步声,是污染被约束时产生的“现实回响”——就像水流被堤坝挡住时会产生震动一样。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周会计每夜都在进行这样的工作。意味着污染每夜都在试图突破。意味着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而且看不到尽头。
还意味着……周会计的力量是有限的。那颗石头核心需要他的算盘声(或者说,他的某种力量)来维持和激活。如果有一天他撑不住了,如果石头核心被污染突破,整栋病院的供水系统会在瞬间变成污染的狂欢通道。
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赵伶不敢想象。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黎明前的黑暗是一天中最浓重的时刻,但病院的走廊里,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反而减轻了一些——是周会计今晚的胜利带来的暂时安宁吗?
赵伶闭上眼睛,尝试入睡。但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一个细节突然跳回他的脑海:
黑色流体出现的位置,是财务室正上方。
也就是说,污染是冲着周会计去的。
不是随机的渗透,不是无差别的扩散,而是有目标的、试图直接攻击防御体系核心的冲锋。
墙里的东西,窗外的影子,管道中的污染……它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协调?是否存在一个统一的意志在背后驱动?
这个念头让赵伶彻底清醒了。
如果这些异常现象不是孤立的,如果它们真的被某个更高层次的存在统合、指挥,那么第七病院面临的威胁,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可怕。
而周会计,一个人,一柄算盘,一些血符和石头,真的能长期对抗这样的存在吗?
天亮了。
走廊里传来早起的护工走动的声音,推车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病人们含糊的嘟囔声。第七病院又开始了看似普通的一天。
赵伶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从铁栅窗透进来的灰白晨光。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只是观察和伪装了。
周会计需要帮手。这座病院需要更多能对抗黑暗的人。
而他,拥有《戏神卷宗》的传承,拥有能感知异常的能力,甚至拥有能驱散“窥视集群”的唱戏能力——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但如何开口?如何让周会计相信他不是累赘,而是真正的助力?如何在不暴露自己全部底牌的情况下,展现自己的价值?
早餐时,赵伶在食堂再次见到了周会计。
会计先生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托着算盘,安静地吃着清汤面。只是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阴影,握筷子的手比平时更稳,像是在刻意控制某种轻微的颤抖。
赵伶端着餐盘,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下。
周会计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继续吃面。
“昨晚我听到了脚步声。”赵伶用很轻的声音说,眼睛盯着自己的粥碗,像是自言自语。
周会计夹面的筷子停顿了一瞬。
“规律的脚步声,两秒一步,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赵伶继续说,“最后停在财务室附近,消失了。”
周会计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如何回应。
“很多病人都听到过。”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夜间的幻听,是常见症状。”
“不是幻听。”赵伶抬起头,直视周会计的眼睛,“是管道里的东西被挡住时,产生的回响。对吧?”
四目相对。
食堂的嘈杂声在这一刻仿佛退得很远。赵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看到周会计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震惊,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会计移开目光,重新拿起筷子。
“我知道你在对抗什么。”赵伶的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每夜都在用算盘声控制那些石头核心,净化水管里的污染。我知道昨晚有一波特别强的黑色流体攻击了财务室下方的节点,你用了更急促的算盘声才把它挡回去。”
周会计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缓缓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审视和某种复杂情绪的锐利目光。
“你……”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个字。
“我想帮忙。”赵伶说,“我不是普通病人,你知道的。我有一些……特殊的能力。也许不能像你那样布置阵法、净化污染,但我能感知到它们,能在它们出现时发出预警,甚至能在某些情况下驱散它们。”
他顿了顿:“你一个人撑得太久了。让我帮你。”
周会计沉默了很久。
久到赵伶以为他会拒绝,会警告他不要再提,甚至会报告给医生把他转移到更严格的病房。
但最终,周会计只是重新捡起筷子,夹起已经凉了的面,淡淡地说:
“今晚十点,财务室。别被人看见。”
然后他端起餐盘,起身离开了。
赵伶坐在原地,看着周会计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心脏狂跳。
他得到了机会。
今晚,他将正式踏入第七病院深层的战场。
而第一步,就是学习如何在这个战场上,活下去。
【第六章完,字数:4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