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06:04:21

第十三章:泥潭深处

县衙的冬天,是浸在骨头缝里的那种冷。炭盆里那点可怜的热气,只够呵暖手心的方寸之地,更多的时候,人们是依靠彼此挤靠的体温和不断活动来抵御无处不在的寒意。而比寒冷更甚的,是一种沉滞的、仿佛陈年淤泥般的氛围,黏稠地包裹着这座灰暗建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夏铭七人如同七只谨慎的工蚁,按照赵秉安划定的路线,在县衙这座庞大而腐朽的蚁穴中无声穿行。碎银和铜钱换来的,不仅仅是情报,还有一张逐渐清晰、也愈发令人心惊的权力与利益交织的暗网。

田岳的“酒肉银钱攻势”在底层胥吏和杂役中颇有成效。几顿劣酒、几包粗点心下肚,那些平日里麻木的面孔便会松动,在醉意和抱怨中,吐出许多平日不敢或不愿言说的琐碎:哪个书手因为分润不均与孙税吏的手下吵过架;哪个仓夫私下倒卖过仓底扫出来的秕谷;工房采买的青砖价比市价高了三成,但没人敢问;户房那位据说和知府衙门师爷沾亲的刘贴书,最近在城外悄悄置办了一处小田庄……

这些信息零散、模糊,甚至互相矛盾,但经过张磊在灶灰下的秘密整理和串联,渐渐勾勒出一些脉络。赵秉安想要的重点——孙税吏经手的“耗羡”和与周家的往来——也确实浮出更多令人不安的细节。有老仓夫醉后嘟囔,去年有一批以“补损耗”为名多收的粮食,最终并未入库,而是由孙税吏的人直接押运去了周家在邻县的粮栈。还有书手抱怨,周家缴纳钱粮时用的银子成色总是不足,但孙税吏从不深究,反而催促他们尽快入库销账。

夏铭和薛静对老吏的“请教”,则更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心理博弈。他们面对的多是些须发花白、眼神浑浊、在县衙混迹半生却止步于微末的老书吏。这些人早已失去了上升的野心,却积攒了满腹的衙门“掌故”和人情世故。他们有的对夏铭薛静的恭顺颇为受用,会倚老卖老地讲述些陈年旧事,比如某年某月因为一笔“火耗”分配不公,两个吏房差点打起来;比如周家的老太爷当年如何巴结上任知县,才拿到了包揽部分税粮收纳的权柄。有的则十分警惕,说话滴水不漏,只谈“惯例”、“成法”,绝不涉及具体的人和事。还有的,则会用混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语带双关地提醒:“年轻人,衙门里的水深,有些账,算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

毛文瀚和陈锋在工房的“学习”则相对纯粹。毛文瀚扎实的手艺和沉默肯干的态度,很快赢得了工房几个老工匠的好感。他们带他看库房里的旧料,讲解本地木材、石料、铁器的优劣和市价,甚至默许他记录一些简单的物料单和工价。陈锋则在一旁仔细聆听,努力记住那些陌生的名词和复杂的折算比例。他们了解到,县衙的工程采买大多由几家固定的商号承揽,价格虚高是常态,且回扣规矩森严。他们也隐约听到,周家似乎也涉足建材生意,与工房某位吏员往来密切。

徐婉大部分时间跟在薛静身边,帮忙整理、递送。她的话依然很少,那种突如其来的、精准的“直觉”出现得也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待着,眼神偶尔会放空,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他人无法触及的点。但薛静注意到,每当听到某些关键词——比如“周家”、“保安堂”、“孙税吏”、“某年某月某笔银子”——徐婉的身体会有一瞬间极细微的僵硬,或者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薛静默默将这些关键词记下,私下与夏铭和张磊收集的信息对照,往往能发现隐晦的关联。

然而,表面的“顺利”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首先感觉到异样的是田岳。一次酒后,一个平日与他还算投缘的年轻书手,在其他人起哄散去后,悄悄拉了他一下,往他手里塞了半块冰冷的糕饼,压低声音快速说:“田哥,最近……小心点钱贵。他好像在打听你们……特别是你们那个生病的女伴的事。还有……周家粮行那个二管家,前天来找过孙税吏,关起门说了好久。”说完,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走了。

钱贵在打听徐婉?周家二管家密会孙税吏?

夏铭得知后,心头警铃大作。徐婉的“异常”一直是他最大的担忧,也是团队最深的秘密。虽然赵秉安目前似乎并未特别关注徐婉,但钱贵作为孙税吏的耳目,突然将注意力投向这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孩,绝非好事。而周家和孙税吏的密会,很可能意味着新的阴谋正在酝酿,目标可能仍然是赵秉安,也可能……已经包括了他们这些“赵秉安的刀”。

几乎与此同时,毛文瀚在工房也遇到了麻烦。一天,他和陈锋照常去请教一位老工匠关于仓廒椽子防虫的处理方法时,却发现老工匠脸色难看,支支吾吾,最后干脆推说身体不适,将他们打发走了。随后几天,工房其他工匠对他们的态度也变得冷淡疏远,再问什么,都推说不知。毛文瀚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打过招呼”了。

调查的阻力,开始从隐性的敷衍,转向了显性的阻碍。

更让夏铭不安的,是赵秉安态度的微妙变化。最初几日,赵秉安还会偶尔召见夏铭,询问进展,并给出一些模糊的指示。但最近,他不再主动召见,只是通过王三传递一些简单的指令,比如“继续查某年账目”、“留意某笔银钱流向”。王三送来的银钱用度也变得吝啬起来,伙食标准也悄悄降低。这是一种无声的施压,也是一种信号:要么尽快拿出“有价值”的成果,要么……价值将重新被评估。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我们查到的这些东西,够分量吗?”一次深夜的碰头会上,陈锋忧心忡忡地问。灶膛里只有余烬的微光,映照着众人疲惫而紧绷的脸。

张磊低声道:“关于孙税吏和周家在‘耗羡’和税粮上的勾连,有不少间接证据和旁证,但缺少一锤定音的直接物证——比如他们私分的账本、具体的交割凭证。关于工房采买的虚价,有价格比对,但缺乏他们收受回扣的证据。至于其他胥吏的贪墨,更是零碎。”

“赵秉安要的,恐怕不仅仅是这些‘线索’。”薛静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他需要能让他一举扳倒孙税吏,或者至少让其伤筋动骨、无力与他争夺仓大使之位的‘铁证’。我们目前提供的,还不够。”

“而且,我们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田岳闷声道,“钱贵盯着我们,工房那边也被打了招呼。我担心……孙税吏可能已经察觉我们在查他,甚至可能知道了部分我们查到的内容。”

毛文瀚握紧了拳头:“赵秉安把我们推出来当探路的卒子,现在卒子快要过河了,他却好像要收手观望,甚至……想把卒子弃掉?”

夏铭沉默地听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赵秉安的利用,孙税吏的反扑,自身情报价值的瓶颈,以及徐婉可能暴露的风险……所有因素都指向一个越来越狭窄的困境。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夏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两条路。第一条,加速,冒险深入,尝试找到更核心的证据。但风险极高,可能直接与孙税吏或周家的人正面冲突。”

“第二条呢?”张磊问。

“第二条,”夏铭的目光扫过众人,“改变策略。我们不再仅仅为赵秉安收集攻击对手的弹药。我们要开始寻找……能够制衡赵秉安,或者至少能让我们在他眼中保持‘不可或缺’价值的东西。”

“制衡赵秉安?”陈锋吓了一跳。

“不是正面对抗。”夏铭解释,“是掌握一些只有我们知道,而赵秉安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关于他自身,或者关于这个县衙更核心秘密的信息。比如,他赵秉安在暂代仓务期间,有没有利用职权为自己牟利?他与哪些商号、哪些其他胥吏有我们尚未掌握的私下交易?甚至……他与吴大使倒台之间,是否真的完全清白?”

这个想法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猎人身旁偷藏一把匕首。

“这……太危险了。”田岳声音发干,“万一被赵秉安发现……”

“但继续只当一把听话的刀,可能更危险。”薛静冷静地接口,“当刀失去了砍向预定目标的作用,或者持刀人找到了更顺手的新刀,旧刀的下场会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徐婉,”夏铭忽然看向一直沉默的徐婉,语气放得格外柔和,“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关于赵秉安,或者……关于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徐婉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她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也格外空茫。她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集中精神,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干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断断续续地、用极轻的声音说:

“……赵……他书房……东墙……第三个柜子……暗格……有本……蓝皮旧账……”

“……里面……记的不是仓廒的账……是……‘私账’……名字……很多……”

“……还有……他……好像……在接触……府城来的……一个姓‘冯’的官……”

“……但是……危险……很大……去碰……会被……‘标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身体也摇晃了一下,被薛静扶住。

信息再次精准得可怕!赵秉安书房的暗格,私账,府城来的冯姓官员……以及那个清晰的警告——“危险”、“标记”!

“标记?”毛文瀚皱眉,“什么意思?”

徐婉虚弱地摇头,眼神中充满困惑和疲惫:“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如果去动那东西……会被……盯上……很危险……”

夏铭和薛静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决断。徐婉再次提供了一个可能极其关键的突破口,但也指出了巨大的风险。赵秉安的私账,那很可能记录着他自己见不得光的交易和人脉网络,是能真正制衡他的东西!但去窃取或窥探,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先记下。”夏铭沉声道,“从长计议。眼下,我们还是先集中精力,应对孙税吏和周家可能的反扑,以及……想办法从赵秉安那里获得更明确的‘保护’承诺。”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下午,王三急匆匆地来到杂役院,脸色凝重地对夏铭说:“夏老弟,赵大人让你立刻去一趟吏房,就你一个人。”

单独召见?夏铭心中一凛,预感到可能有大事发生。

他跟随王三来到吏房。赵秉安今天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萧索的庭院。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却似乎翻滚着某种压抑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来了。”赵秉安示意夏铭坐下,自己也坐回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块冰冷的镇纸。

“大人。”夏铭躬身行礼。

赵秉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周家老太爷,三日后七十大寿。”

夏铭愣了一下,不明白赵秉安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孙税吏,已代周家向县尊大人,以及本官,还有衙内几位有头脸的胥吏,递了请柬。”赵秉安继续说道,目光落在夏铭脸上,“周家特意提到,听闻本官手下有几位‘海外奇人’,见识广博,想请诸位一同赴宴,以增光彩。”

赴宴?周家的寿宴?邀请他们?!

夏铭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简单的邀请!这是鸿门宴!是孙税吏和周家设下的圈套!目的何在?当众羞辱?试探虚实?还是……找个由头,在宴会上“处置”他们?

“大人,我等身份低微,又是戴罪效力之身,恐怕……不便出席这等场合。”夏铭连忙推辞。

赵秉安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本官也如此回复。但孙税吏说,此乃周老太爷的意思,老人家好奇海外风物,想见见‘南洋’来人。且言明,只是寻常家宴,不必拘礼。县尊大人……似乎也觉得无妨。”

连知县都默许了!这意味着,他们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夏铭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他迅速思考着周家的意图。当众发难?风险太大,容易落人口实。更可能的是,在宴会上通过言语机锋、礼仪规矩来刁难、试探,甚至设下某种陷阱,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犯错,然后借题发挥,打击赵秉安“用人不明”、“纵容怪诞”,甚至直接给他们扣上“举止失仪”、“心怀叵测”的罪名!

“大人,此宴恐怕……”夏铭还想争取。

“此宴,尔等必须去。”赵秉安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看着夏铭,眼神复杂,“不仅要去,还要‘表现’得当。既要让周老太爷‘满意’,又不能坠了本官的颜面。更重要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席间,孙税吏与周家,或许会有‘动作’。尔等需仔细留意,若能有所‘发现’……”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他们去赴这场鸿门宴,既是应对,也是反击!让他们在敌人的主场,去捕捉敌人的破绽!

这任务,比深入调查账目更加凶险百倍!那是公开的、毫无遮挡的战场,任何一丝失态、一句错话,都可能万劫不复。

夏铭感到喉咙发干。他知道,赵秉安此刻也承受着压力,周家这是在公开挑衅他新获得的“暂署”权威。他需要他们去顶住,甚至反戈一击。

“大人,我等……恐力有不逮。”夏铭艰难道。

赵秉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略大些的钱袋,推到夏铭面前:“这里面是十两银子。拿去,添置几身勉强能见人的行头。至于礼仪应对……”他沉吟了一下,“本官会让王三稍后送一本《家礼》节要过去。尔等这几日,便专心准备此事。其他调查,暂且放下。”

他站起身,走到夏铭面前,俯视着他,声音冰冷:“夏铭,这是尔等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候。若能在周家宴席上站稳脚跟,甚至有所‘建树’,本官自然不会亏待。若是丢了脸面,坏了事……”他冷哼一声,“尔等也该知道后果。”

饵与钩的关系,从未如此赤裸和残酷。赵秉安将他们最后一点“工具价值”,也毫不犹豫地押上了赌桌,去对抗他的政敌。

夏铭拿起那个沉重的钱袋,感觉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凉刺骨。

“小人……明白了。”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寒意与决断。

走出吏房,冬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夏铭抬起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

周家的寿宴……鸿门宴……

这不仅仅是赵秉安与孙税吏的又一次交锋,更是他们七人第一次真正暴露在那个充满敌意、规则森严的古代士绅阶层面前。

刀,已经被架在了脖子上。

而他们,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敌人的主场,跳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舞蹈。

泥潭深处,暗流终于化作了汹涌的漩涡,要将他们彻底吞噬。而他们手中,除了那点可怜的银钱,一本仓促的《家礼》节要,以及彼此之间尚未被完全碾碎的信任,似乎再无他物。

但,真的没有了吗?

夏铭握紧了手中的钱袋,脑海中闪过徐婉关于“暗格私账”的呓语,闪过这些日子搜集到的、关于赵秉安、孙税吏、周家乃至这个县衙的种种隐秘。

或许……绝境之中,也能开出畸形的花。

他们需要一个新的计划,一个在赴宴之前,就必须开始的、更加大胆和危险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