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金陵城在身后渐渐远去,只余下百花楼方向那片渐渐黯淡下去的红光,像一块烙在天边的丑陋伤疤。
马车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锦褥,隔绝了外界的血腥与喧嚣。车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光线柔和昏黄。苏妙音裹着谢云澜那件染血的外袍,蜷缩在车厢一角,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温暖柔软的触感包裹着她,却驱不散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和后怕。
谢云澜坐在她对面,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他已换下了那身染血的劲装,穿着一身干净的月白常服,玉冠重新束好,恢复了那副清贵公子的模样。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眼间残留着未散的戾气,那双凤眸在昏暗光线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深不见底。
马车行驶得很稳,几乎听不到太多颠簸声响。苏妙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她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从宽大袍袖下露出的、依旧沾着污迹的指尖,沉默不语。
“别回苏府。”谢云澜忽然开口,声音是惯常的清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这个样子,岳父岳母见了,怕是要急出病来。”
苏妙音猛地抬头看向他。岳父岳母?他叫得如此自然……还有,不回苏府,去哪里?
似乎看出她的疑问,谢云澜淡淡道:“我在金陵有一处别院,清静安全,你先去那里安置。等身上伤势处理妥当,情绪平复,再作打算。”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已经派人去苏府报了平安,只说你路上受了些惊吓,在我安排的地方静养几日,免得二老担忧。”
他安排得滴水不漏,强势地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甚至替她做出了决定。苏妙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她现在这副模样,确实无法让父母看见。而谢云澜的别院……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见她默认,谢云澜不再多言,只对外面吩咐了一句:“去城西别院。”
马车悄然改变了方向,驶入金陵城西一片相对清幽的坊区。最终停在一座门庭并不显赫、但守卫森严的宅邸前。夜色中看不清全貌,只觉庭院深深,花木扶疏,自有一股远离尘嚣的静谧。
谢云澜先下了车,然后回身,向她伸出手。
苏妙音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扶他的手,自己撑着车壁,慢慢挪了下来。脚一沾地,才发觉双腿软得厉害,差点跌倒。
谢云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触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没再询问,直接手臂一伸,再次将她打横抱起。
“我自己能走……”苏妙音低呼,脸上泛起一丝不自在的红晕。
“别动。”谢云澜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别院大门。沿途遇到的仆从皆训练有素地低头垂手,目不斜视,仿佛对自家公子抱着一个裹着男子外袍、形容狼狈的女子视若无睹。
她被径直抱进一处名为“听雨轩”的院落。院子不大,但极为精致,临着一方小池塘,此时荷叶初展,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正房内灯火通明,陈设雅致,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已有一名面容沉静、衣着素净的中年嬷嬷和两个伶俐的小丫鬟等候在内。
“这是林嬷嬷,以后就由她贴身伺候你。”谢云澜将她轻轻放在铺设着柔软锦褥的榻上,对那中年嬷嬷道,“准备热水,让姑娘沐浴。再取一套干净的寝衣来。”
“是,公子。”林嬷嬷应下,迅速带着丫鬟去准备了。
谢云澜又看向苏妙音,声音放缓了些:“先好好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也让林嬷嬷看看你身上的伤。我就在外间,有事唤我。”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内室的门。
他一离开,苏妙音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谢家独有的、低调而奢华的品味,也透着谢云澜掌控一切的强势。她逃了又逃,终究还是落入了他的地盘。
不多时,热水备好。林嬷嬷亲自伺候她褪下那身早已不成样子的红裙和谢云澜的外袍。当看到苏妙音身上那些青紫淤痕、肩上被火燎过的红痕,以及手腕脚踝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时,饶是林嬷嬷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掠过心疼,但什么也没多问,只动作更加轻柔。
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带着清雅的药草香气,一点点驱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苏妙音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只露出头部,闭上眼睛。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冲刷着皮肤上的污迹,也仿佛在冲刷着这几日经历的惊惧、屈辱和血腥。
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混乱的思绪也在氤氲的水汽中慢慢沉淀。从重生归来,到撕毁婚书,到谢云澜的步步紧逼,沈清歌的毒计,百花楼的噩梦……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谢云澜破开黑暗、将她拥入怀中的那一瞬,和他那句嘶哑的“我找到你了”。
心情复杂难言。恨吗?怨吗?或许都有。可今夜,确确实实是他救了她。还有那些姑娘……
水渐渐凉了,林嬷嬷轻声提醒。苏妙音擦干身体,换上准备好的寝衣。是上好的云缎,柔软贴肤,月白的颜色,样式简单大方,只在衣襟袖口绣着同色缠枝暗纹。长发被仔细绞干,松松绾了个简单的髻,用一根玉簪固定。
洗去铅华,卸下狼狈,镜中的女子恢复了素净容颜。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唇色浅淡,但那双眸子,经过热水的浸润和情绪的沉淀,重新变得清澈沉静,如同雨后的寒潭,映着烛火,幽幽生光。即便穿着最简单的寝衣,不施粉黛,那份绝美的底子和骨子里的清冷气度,也丝毫未被遮掩。
林嬷嬷眼中闪过赞叹,恭敬地道:“姑娘,公子在外间等候,说是带了伤药来。”
苏妙音微微蹙眉。他还没走?
走到外间,谢云澜果然坐在临窗的榻上,手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红木雕花药箱,里面瓶瓶罐罐,散发着清苦的药香。他已换了一身更家常的靛青色直裰,发丝微散,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在暖黄烛光下,侧脸线条显得柔和了些,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依旧深邃得让人心头发紧。
“坐。”他示意她坐在对面的绣墩上。
苏妙音依言坐下,隔着一步的距离。林嬷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林嬷嬷看过了,伤口需要上药。”谢云澜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静无波,“肩膀的灼伤,手腕脚踝的磨伤,还有身上的淤青。”
“让林嬷嬷或者刚才的丫鬟来就好,不敢劳烦谢公子。”苏妙音垂着眼,声音平淡。
谢云澜拿起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拔开塞子,清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冷香弥漫开来。“这‘玉肌生骨膏’配制不易,需以内力化开药力,方能发挥最佳效用,且不易留下疤痕。”他抬眼,目光幽深地锁住她,“丫鬟不懂。”
苏妙音指尖蜷了蜷,依旧坚持:“一点小伤,无妨……”
“苏妙音。”谢云澜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过来。”
苏妙音心尖一颤,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眸色深深,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执拗,坚持,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关切?
她不动。
谢云澜也不再说话,只是拿着那瓶药膏,静静地看着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偶尔噼啪轻响。
最终,苏妙音败下阵来。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也清楚这药膏或许真的珍贵。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却依旧侧着身,没有完全面对他。
谢云澜目光落在她寝衣宽大领口下,露出的那一片雪白肩颈,以及肩膀上那片被火燎过后留下的、比周围肌肤颜色略深的红痕。他眼神暗了暗,声音低沉:“坐下,侧身。”
苏妙音依言坐下,微微侧过身子,将受伤的左肩对着他。寝衣的料子轻薄,她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在肌肤上的触感,不由微微绷紧了身体。
微凉的手指带着清苦的药香,轻轻触上她肩头的灼伤处。苏妙音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别动。”谢云澜低声道,指尖蘸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处。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与他平日作风迥异的耐心。药膏初时清凉,随即在他指尖内力的催动下,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渗入肌肤,缓解了那火辣辣的刺痛感。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摩挲在细腻的肌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触感。苏妙音屏住呼吸,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只能死死盯着面前绣墩上繁复的缠枝莲纹,一动不敢动。
肩头的伤处理完,谢云澜又执起她的手腕。那里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一圈,血痂未脱,红肿着。他同样仔细地涂抹上药膏,温热的内力缓缓化开药力,舒缓着不适。
然后是另一只手腕,脚踝……
当他握住她纤细的脚踝,褪下罗袜,露出同样被磨破皮的肌肤时,苏妙音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腾地一下红透,下意识想缩回脚。
“别动。”谢云澜握紧了些,声音有些哑,目光落在她白皙如玉、脚踝纤细玲珑的足上,那上面几点破皮红肿,显得格外刺眼。他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骤然翻涌的、不合时宜的燥意,专注地继续上药。
室内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药膏涂抹时极轻微的窸窣声。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靠得极近,纠缠不清。
苏妙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药香,将她密密包裹。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能听到他平稳却比平时稍显沉重的呼吸。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脸上热意未退,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这种亲密,这种沉默中的对峙与暗流,比方才在百花楼的刀光剑影更让她无所适从。
谢云澜终于上完了药,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脚踝。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极轻地在她完好的脚背肌肤上摩挲了一下。
那一下,如同羽毛划过心尖。
苏妙音猛地一颤,用力抽回了脚,缩进裙摆下,脸上红晕一直蔓延到脖颈。
谢云澜也似乎回过神来,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缓缓收回。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染满红霞的绝美侧脸上。烛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长睫如蝶翼般轻颤,粉唇微抿,那副强作镇定却又羞窘难当的模样,比任何精心打扮的妆容都更动人心魄。
他眼神深了又深,喉结滚动,方才指尖那细腻滑润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混合着药香,在他心头点燃了一簇幽暗的火。
空气里的温度仿佛在升高。
苏妙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猛地站起身,退后两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药……上好了,多谢公子。夜深了,公子请回吧。”
谢云澜也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眸色晦暗不明,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灼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几分:“好好休息。这瓶药膏留给你,每日让林嬷嬷帮你涂抹一次。其他的药,按时服用。”
他将几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他的身影和气息。
苏妙音站在原地,听着他脚步声逐渐远去,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腿一软,坐回绣墩上。脸上热意未消,心跳依旧失序。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刚刚被他上过药的肩膀、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今晚发生太多事了,她需要时间,需要冷静。
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荷塘的水汽拂面而来,微凉,让她脸上的热度降下去一些。远处,谢云澜离去的方向,早已不见人影,只有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
这一夜,金陵城西的谢家别院,听雨轩内,药香暗渡,情愫悄生。而风暴,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