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容与真相
面具落在书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烛光毫无遮挡地照亮那张脸。
林晚呼吸一滞。
没有传闻中的“毁容瘢痕”。从左眉骨斜划至颧骨确实有一道疤,但已愈合为淡粉色,边缘平整,像匠人用朱砂笔在白玉上勾勒的一笔。这道疤非但没有破坏这张脸的俊美,反而添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戾气与故事感。
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淡,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劈。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没了面具遮挡,眸色在烛光下显出奇特的琥珀色,像封存了千年蜜蜡,清澈透亮,却又深不见底。
此刻这双眼里毫无温度,只有审视,像在打量一件刚出土的、需要辨明真伪的青铜器。
“林晚,”他念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在齿间掂量过,“尚书府庶女,生母阮氏原为扬州绣娘,永昌五年三月生,今年十七。八岁习女红,十岁通《女诫》,十三岁后因体弱多病,常年居于西厢小院,近四年未踏出府门一步。”
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这个姿势让林晚看得更清楚:他的大腿肌肉在发力,维持着前倾的平衡。
“这是兵部档案,宗人府备案,甚至你父亲林尚书亲笔写的《女眷名册》里的记录。”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么,告诉我——”
“一个从未出过深闺的女子,如何认得九窍锁?如何懂得水遁潜行?又如何……”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剖开她每一寸伪装,“一眼看出‘股四头肌’‘跟腱挛缩’这些连太医院院首都未必精通的术语?”
林晚站在原地,湿透的中衣贴在身上,寒意一阵阵往骨头里钻。但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钉进地面的标枪。
“王爷不也有很多秘密吗?”她反问,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抖,语气却稳如磐石,“比如……这双腿。”
她向前一步,两步,直到书案边缘。然后伸出手——这个动作很大胆,暗处立刻传来弓弦拉紧的细微声响。
但她没碰萧凛。
指尖悬停在他膝上半寸,虚虚画了一个圈。
“长期瘫痪患者,膝盖会因为关节囊挛缩而呈微屈位。可王爷的膝盖,”她的指尖上移,“是完全伸直的。这需要有人每天帮您做至少两个时辰的关节被动活动——是谁?王府里,有您信到这种程度的人吗?”
她的指尖继续上移,停在大腿中段。
“还有这里。长期坐轮椅的人,因血液循环不畅,小腿和足部会有水肿,按压会有凹陷。但王爷的腿,”她收回手,直视他的眼睛,“线条流畅,皮肤紧致,毫无水肿迹象。”
她顿了顿,吐出最后句句:
“所以,装三年,累吗?”
话音落地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烛火疯狂摇曳,墙上萧凛的影子陡然拔高、扭曲,像一尊即将苏醒的魔神。暗处那三把弩箭的箭尖开始颤抖——持弩的人,呼吸乱了。
萧凛没动。
他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琥珀色的眸子锁着林晚,像猛兽锁定踏入领地的入侵者。许久,久到林晚以为下一秒他就要下令格杀时——
他忽然向后靠回椅背。
“谁派你来的。”不是问句,是审问。
“21世纪解放军总医院。”林晚脱口而出。
说完她自己都怔了一下——这是前世刻进骨子里的身份认同。但在萧凛听来,这七个字毫无意义。
果然,他蹙眉:“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林晚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上一切,“您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我能治您。”
她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
“您的腿,不是完全性脊髓损伤。运动功能部分保留,感觉功能大部存在。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还能感觉到触摸、温度,甚至……痛。”
最后那个字,她加重了语气。
萧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反应被林晚捕捉到了。她趁热打铁:“但您不敢动,不敢让人知道您还能动。因为一旦暴露,三年伪装前功尽弃,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我说得对吗?”
沉默。
漫长的沉默里,萧凛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林晚心上。她在赌,赌他需要她,赌这场对峙的结局不是鱼死网破,而是各取所需。
终于,他开口了。
“条件。”
言简意赅,直奔核心。
林晚松了口气——赌赢了第一步。她快速说出早就在心里推演过无数遍的条件:
“第一,和离书。等我治好您的腿,您放我自由。”
“第二,黄金万两。作为诊金。”
“第三,”她顿了顿,“我要知道我生母阮氏当年死亡的真相。您刚才说,她死前三日曾入东宫——我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萧凛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黄金万两,你倒敢开口。”
“买一个亲王重新站起来的可能,”林晚毫不退让,“万两黄金,便宜了。”
“若你治不好呢?”
“治不好,我这条命随您处置。”她直视他的眼睛,“但若治好了,您得到的不仅仅是站起来的能力——还有一个永远闭嘴的知情者,和一个……潜在的盟友。”
最后那个词,她说得很轻,却很有分量。
萧凛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像在权衡一盘棋的得失。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复杂难明的情绪:警惕、审视、算计,以及……一丝极淡的、被压抑的渴望。
对重新站起来的渴望。
三年了。他在轮椅上坐了三年,看着那些或怜悯或嘲讽的眼神,看着东宫步步紧逼,看着兵权被一点点蚕食。他以为自己要在这方寸之间坐到死。
可现在,有人对他说:你能站起来。
“和离书现在不能给。”他缓缓开口,“凛王妃的身份,我还有用。”
林晚蹙眉。
“但可以立字据。”萧凛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卷空白帛书,提笔蘸墨,“待你治到我能站立那日,和离书与三千两黄金一并奉上。能走十步,再付三千。若真能如常人行走……”
他抬眼,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锐光:
“万两黄金,一分不少。和离书加盖亲王印,送你出京,保你余生安稳。”
林晚盯着他:“空口无凭。”
萧凛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书案上。
那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巴掌大小,雕着蟠龙纹,龙睛处一点天然朱砂,在烛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先帝御赐的龙纹佩。”他说,“见佩如见我。以此为证,他日你若需要,凭此佩可在大梁任何一处‘汇通银号’支取万金。”
林晚拿起玉佩。
触手温润,那点朱砂红得惊心动魄。玉佩背面刻着八个篆字:如朕亲临,莫敢不从。
分量够重。
“成交。”她将玉佩攥紧。
“但还有一事。”萧凛将写好的帛书推到她面前,“在我重新站起来之前,你需要配合我演好‘凛王妃’。包括应付宫里,应对东宫探子,以及……”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寒意:
“查清阮氏之死。这件事,我也会帮你。”
林晚猛然抬头:“为什么?”
“因为,”萧凛靠回椅背,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北境舆图,“你母亲的死,可能和我三年前的伤,有关联。”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进林晚脑海。
原主记忆中,阮氏只是个普通的绣娘,因手艺精湛被召入东宫,三日后“突发急病”身亡,草草下葬。而萧凛的伤,是三年前北境战场上中的埋伏,据说是匈奴死士所为。
两件事,一个深宫绣娘,一个边境亲王,看似八竿子打不着。
可如果……
“具体细节,我会慢慢告诉你。”萧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现在,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腿:
“你说能治。怎么治?”
二、第一课
林晚放下玉佩,走到他面前。
“我需要先做个详细检查。”她说,“但这里没有医疗器械。不过有些基本测试,现在就可以做。”
她蹲下身,视线与他的膝盖齐平。
“得罪了。”
说完,她伸出右手食指,在他膝盖下方轻轻一敲。
——膝跳反射测试。
萧凛的小腿,轻微地向前弹了一下。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林晚眼睛一亮:“有反射。说明腰2-腰4节段的脊髓前角细胞功能尚存。”
她又用指甲轻轻划过他足背外侧。
“有感觉吗?”
“……有。”萧凛的声音有些异样。
“什么感觉?”
“痒。”
“好。”林晚换了个位置,划过大腿内侧,“这里呢?”
“凉。”
她一路向上测试,从足踝到膝盖,从大腿到腰际。每一个问题,萧凛都回答得简洁准确。越测试,林晚的心跳越快——这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感觉功能保存得非常完整,痛觉、温度觉、触觉、位置觉……几乎都存在。
问题主要出在运动功能。
“现在,试着动一下脚趾。”她说。
萧凛的足踝微微绷紧,但脚趾纹丝不动。
“没关系。”林晚握住他的脚,手指按压足底各个部位,“肌肉张力偏高,这是上运动神经元损伤的典型表现。但您能维持坐姿平衡,说明核心肌群和部分下肢近端肌群还有力量。”
她抬头看他:“您私下里,是不是一直在偷偷做康复训练?”
萧凛沉默片刻,点头:“每晚子时到丑时,会试着活动。”
“有效果吗?”
“最初三个月,完全动不了。半年后,脚趾能微微动一下。一年,膝盖可以弯曲十度。现在……”他顿了顿,“如果拼尽全力,小腿能抬离地面半寸,但只能维持一息。”
林晚倒吸一口凉气。
三年,从完全瘫痪到能抬腿半寸——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意志力?每晚偷偷训练,不能被人发现,不能发出声音,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只能咽回肚子里。
她忽然有点理解这个男人了。
“从今天开始,停止您自己的训练。”她站起身,严肃地说,“不科学的康复会加重肌肉代偿,导致关节畸形。我会给您制定系统的方案。”
“系统?”萧凛挑眉。
“就是……有计划、有步骤的方法。”林晚意识到又说漏了词,干脆不解释,“总之,听我的。”
萧凛看了她半晌,忽然问:“你刚才说的‘21世纪’,是什么?”
来了。
这个问题终究躲不过。
林晚迎上他的目光,脑子飞速运转。直接说“我来自一千年后”肯定不行,会被当成疯子。但完全撒谎,以后难免露出更多破绽。
“是一个……医学流派。”她斟酌着措辞,“传自海外,擅长治疗疑难杂症。我母亲生前结识过一位游医,教过我一些。后来我偷偷看了很多医书,自己琢磨的。”
半真半假,最不容易被戳穿。
萧凛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太锐利,像能穿透皮囊直接看到灵魂。林晚强作镇定,与他对视。
许久,他移开视线。
“明日辰时,来这里。”他重新戴上面具,“我会让管家给你准备需要的东西。但记住——”
他转头,面具后的眼睛在烛光下幽深如潭:
“在王府里,你只是林晚,凛王妃,尚书府庶女。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一件都不要做。”
“否则,”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我会让你比死更难受。”
林晚握紧手中的龙纹佩,玉佩的边缘硌着掌心。
“我明白。”
“现在,”萧凛挥了挥手,“回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林晚转身,走向门口。
手触到门扇时,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
“对了。”
她回头。
萧凛坐在烛光里,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声音传来:
“柴房的门锁,记得从外面锁好。明日管家去查看时,该是什么样,还得是什么样。”
林晚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还要继续演,演她被关押,演他冷酷无情。
“是。”
她推门而出,重新没入夜色。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她听见屋内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很轻,轻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抬头,夜空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云层低垂。
握紧玉佩,她沿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返回柴房。
锁门时,她故意让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然后她靠在柴堆上,闭上眼。
掌心,龙纹佩温润如初。
脑海中,AI界面无声弹出新提示:
【任务更新:治疗目标“萧凛”】
【第一阶段目标:恢复站立能力】
【预计耗时:6-12个月】
【风险等级:高(政治因素、身份暴露、潜在刺杀)】
【建议:建立医疗档案,制定详细康复计划,同步调查“阮氏之死”关联线索】
她睁开眼,看着柴房顶上漏下的那一小片夜空。
云层裂开一道缝,几颗星子露出来,微弱,却坚定地亮着。
就像此刻的她。
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但至少,有了方向。
有了……交易的筹码。
“母亲,”她对着虚空轻声说,“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我。”
“我会治好他的腿。”
“也会查清您的死因。”
“那些欠了债的人……”
她握紧玉佩,指节泛白。
“一个都跑不了。”
夜色深重,寒风穿过柴房的破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像哀歌。
也像战前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