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晨光总是来得格外早,窗帘缝隙漏进的金辉,恰好落在苏哲摊开的两张电路图上——一张是他画的双轨同步系统初稿,另一张是外公手稿里那幅磁耦合补偿的雏形图。两种思路的线条在纸上交织,像两条缠绕的导线,正等着被人找到连通的节点。
苏哲握着铅笔,指尖在耦合电感的参数标注处反复摩挲,嘴里低声念叨着外公手记里的公式,时不时在草稿纸上演算几笔。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周明远拎着两份早餐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微凉气息。
“哟,这么早就来啃硬骨头了?”周明远把热乎的豆浆油条放在实验台一角,目光扫过桌上的两张图纸,眼神倏地亮了起来,“这是……磁耦合?你从哪儿翻出来的老法子?”
苏哲抬起头,眼底带着熬夜后的红血丝,却难掩兴奋:“外公的手稿,在老房子阁楼里找到的。周老师,您看这个思路——用磁耦合让双轨信号同频同相,是不是能抵消寄生电容的干扰?”
周明远没急着回答,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拿起外公那张泛黄的硫酸纸电路图,指尖轻轻拂过上面歪斜却工整的线条。阳光落在他的侧脸,竟让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锐利的眼睛,柔和了不少。他看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这个思路,我其实见过。”
苏哲愣了愣:“您见过?”
“嗯,二十多年前了。”周明远放下图纸,端起豆浆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也勾起了尘封的记忆,“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入行的愣头青,跟着老师傅们在国营电子仪器厂干活。那时候厂里接了个军工订单,要做高精度的差分信号传输系统,最难的就是解决极端环境下的寄生干扰。”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飘向窗外,像是穿透了时光的帷幕,看到了那个满是焊枪火花和机器轰鸣的旧厂房。
“那时候厂里的技术骨干,是个姓林的老师傅,”周明远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怀念的调子,“他手里就攥着这么个磁耦合的法子,说这是从老辈工程师那里传下来的‘土办法’。我那时候年轻气盛,总觉得这种老掉牙的思路,比不上国外的先进技术,还当众跟他争过一回。”
苏哲听得入了神,手里的铅笔停在半空,忘了动弹。他忽然想起,外公的名字就叫林正国,当年正好是在那家国营电子仪器厂任职。
“我记得那天,车间里的机器都停了,老师傅们围了一圈,我梗着脖子跟林师傅辩,说磁耦合的带宽不够,抗干扰能力比不上光电隔离。林师傅没跟我急,就搬了张凳子坐在我对面,拿出一张跟你这个差不多的硫酸纸电路图,一点点给我讲。”周明远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说,电路这东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合不合适。光电隔离是好,可成本高,功耗大,在军工设备上,有时候‘土办法’反而更耐用。”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模仿当年林师傅讲课时的节奏:“林师傅说,磁耦合的精髓,在于‘以柔克刚’。寄生干扰就像水里的漩涡,你硬堵,它就越旋越烈;你顺着它的力道,用同频同相的信号去对冲,它自然就消弭了。那时候我听不懂,只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直到后来……”
周明远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怅然。
“后来厂里的样机测试,我负责的光电隔离方案,在低温环境下频频出问题,信号延迟忽高忽低,怎么调试都没用。而林师傅的磁耦合样机,却在零下四十度的低温箱里,稳稳当当跑了七十二小时,数据零误差。”他叹了口气,“那天我站在测试间的玻璃窗外,看着林师傅摸着样机笑,突然就明白了他说的‘懂电路的脾气’是什么意思。”
苏哲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终于反应过来,周明远口中的林师傅,就是自己的外公。
“周老师,”苏哲的声音有些发颤,“您说的林师傅,是不是叫林正国?”
周明远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外公。”苏哲低声说。
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风,吹动着桌上的图纸。周明远看着苏哲,又看了看那张泛黄的手稿,眼神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恍然,最后化作一抹复杂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难怪你能找到这个思路,难怪……你画的电路图,跟林师傅当年的风格,一模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苏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莫名的郑重:“苏哲,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怀旧。是想告诉你,老辈工程师留下来的东西,不是过时的糟粕,是他们用无数次试错换来的经验。你外公当年跟我说,做电路,就像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能总想着走捷径。”
周明远拿起那张磁耦合雏形图,指着上面的耦合电感参数:“你看这里,林师傅标注的电感值,是经过上百次调试才确定的。他说,这个数值,是‘刚刚好’的数值——多一分,带宽不够;少一分,耦合强度不足。这种‘刚刚好’,不是靠公式算出来的,是靠手感,靠经验,靠对电路的敬畏之心。”
苏哲看着图纸上外公留下的字迹,眼眶微微发热。他想起小时候,外公手把手教他焊电路板,告诉他焊锡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让焊点像一颗圆润的小水珠。那时候他觉得外公太苛刻,现在才明白,那苛刻背后,是对技术的极致追求。
“那后来呢?”苏哲轻声问,“我外公的那个磁耦合方案,最后用在军工项目上了吗?”
周明远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骄傲:“当然用了。那批设备,在边境哨所里用了十几年,从没出过故障。后来厂里想量产这个技术,可惜那时候国企改制,人心涣散,林师傅又积劳成疾,这个方案就慢慢被搁置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我后来出国留学,学了不少先进技术,可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总会想起林师傅当年说的话。有时候,绕了一大圈,才发现最管用的办法,还是老祖宗留下来的。”
苏哲拿起外公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背包里。他看着周明远,眼神里满是坚定:“周老师,我想把这个磁耦合方案,加到我的双轨同步系统里。我想让外公的技术,在省赛上发光。”
周明远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他伸手,拍了拍苏哲的背包,像是在与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同行隔空致意:“好。我陪你一起调试。咱们师徒俩,把这个‘老法子’,玩出点新花样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张年轻和年长的面孔上,也洒在桌上的电路图上。旧的手稿与新的设计,在晨光里重叠在一起,像是一场跨越二十多年的技术传承。
实验台的角落里,豆浆还冒着热气,油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苏哲拿起笔,在自己的电路图上,郑重地添上了耦合电感的符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二十多年前,外公在车间里讲解技术的声音,遥遥呼应。
这一刻,苏哲忽然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不仅仅是一张电路图,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份属于两代工程师的,匠心传承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