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平静中滑过去三天。说是家,更像是一个共享的、配备了厨房和卫生间的临时住所。楚尧依旧睡在书房那张折叠沙发上,腰背的酸痛成了提醒他现状的忠实闹钟。夏清漓则在第二天就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枕头和一部分衣物从主卧搬到了客房,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两人作息似乎被无形的手错开。楚尧早起,轻手轻脚洗漱,出门。夏清漓通常晚起,有时楚尧晚上加班回来,客房门缝下已经没有灯光。即便偶尔在客厅、厨房迎面碰上,空气也会瞬间凝滞。目光交接的瞬间,夏清漓会迅速移开视线,嘴唇微抿,摆出冷淡疏离的姿态;楚尧则是沉默地点头,或干脆视而不见,完成手头的事便迅速退回自己的“领地”。
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对话。只有碗碟偶尔碰撞的轻响,开关门的吱呀,和那无处不在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冷战像一层厚厚的、不透光的冰壳,将这个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内里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楚尧的心像被放在这冰壳里反复冻着。白天的忙碌能暂时麻痹神经,可每当深夜独自躺在并不舒适的折叠沙发上,听着外面细微的声响或彻底的安静,那些画面和字句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艺术中心里亲密的身影,“独属于我们的美学之夜”,“缪斯”,还有她回复微信时那冰冷的、将裴一墨置于他之前的语气。每一遍回想,都像是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粗盐。
然而,心底某个角落,总还有一丝微弱的不甘和留恋在挣扎。他不相信,五年感情,两年婚姻,真的能被一个出现几个月的裴一墨和几句越界的对话轻易击垮。或许只是误会,或许只是她一时糊涂,被那种所谓的“精神共鸣”迷惑。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契机,一个能打破坚冰、让彼此重新坐下来,看着对方眼睛好好说话的机会。
这个契机,他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记忆被拉回他们刚恋爱的时候。那会儿都没什么钱,却有很多用不完的时间和热情。某个秋高气爽的周末,他骑着借来的二手摩托车,载着她一路呼啸着去了城郊的栖霞山。山路蜿蜒,她在他背后紧紧搂着他的腰,笑声洒了一路。登顶后,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却满足地看着山下的城市变成微缩模型。山顶只有一家极其简陋的农家乐,桌椅油腻,碗筷粗糙,做的土鸡和山野菜却意外地鲜美。他们坐在露天的石凳上,就着山风和夕阳吃饭。夏清漓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钻,她咬着筷子尖,忽然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楚尧,以后每年今天,我们都来这里好不好?就我们俩,看看山,吃吃土鸡,好像什么烦恼都能忘掉。”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只是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说“好”。
后来,两人都越来越忙。他创业,压力如山;她筹备工作室,焦头烂额。“以后每年”的约定,在现实的奔忙中被悄然搁置,再也没有提起。但楚尧记得,一直记得。
纪念日前一周,他开始暗中筹备。先是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那家农家乐老板的联系方式。几年过去,那里已经大变样,在社交媒体上成了小有名气的“山野清风”景观餐厅,据说一位难求。电话接通,他费了些口舌,才让对方相信他不是黄牛,只是一个想和妻子重温旧梦的丈夫。或许是这份心意打动了对方,老板终于答应,在纪念日当晚,为他保留那个视野最开阔、曾经摆着石凳现在已是舒适露天座位的“摘星台”,并且承诺不接待其他客人,保证绝对的私密。
位置定下,礼物也不能少。他想起很久以前,大概刚结婚不久,有一次逛街,夏清漓在一家很小众的手作饰品店橱窗前驻足,指着一条设计极为简约、却巧妙融合了天然矿石和银丝的项链,小声说“这个好特别”。当时觉得价格有点超出预算,想着等下次。可“下次”总是被遗忘,那条项链的模样,却模糊地留在了他记忆里。他凭着印象,几乎翻遍了本地和线上所有类似风格的手作店铺,描述,询问,对比图片,花了整整两个晚上,终于在一个独立设计师的线上店铺里,找到了极其相似的一款。天然的青金石,打磨得并不十分圆润,却闪着幽微深邃的蓝光,银丝的缠绕方式也独具匠心。他毫不犹豫地拍下,要求加急,并附上卡片请设计师手写一句祝福:“纪念时光,珍重如初。”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里是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的。他想象着那天傍晚,驱车带她再次上山,或许路上就能打开话题。坐在“摘星台”上,俯瞰万家灯火初上,山风或许依旧微凉,但饭菜的香气和回忆的温度应该能驱散寒意。他会拿出礼物,不是求和,而是想告诉她,他记得他们所有的好时光,那些被忙碌掩盖的初心,从未消失。他希望,在那个特定的、充满象征意义的环境里,他们能暂时放下这几日的龃龉和冰冷,重新看见彼此,好好谈谈未来。
这几乎成了支撑他度过这几日冰冷沉默的唯一念想。
纪念日前两天的晚上,楚尧在书房整理一些资料,耳朵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夏清漓似乎在客房里,隐约有说话声,大概是电话。他没在意。
过了大约半小时,客房门开了。夏清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明亮的光彩,那是这几天在家里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刻意避开他的方向,而是径直走到客厅,站在书房门口,语气轻快,带着一种分享好消息般的雀跃,虽然那雀跃并非针对他:
“哎,跟你說一下,我明天要去云城出差几天,有个很重要的竞标考察机会。”
楚尧从资料上抬起头,看着她发光的脸,心里那根弦莫名绷紧:“去几天?哪天回来?”
“大概五天吧,看情况。”夏清漓随口答道,心思显然已经飞到了那个“机会”上,语速不自觉加快,“是一墨帮我争取到的内部消息,一个高端民宿集群的招标,规格很高!他朋友有门路可以带人进去初步接洽,但需要一个概念搭档,他第一时间就想到我了,说我的风格特别合适!”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被赏识的骄傲和对机遇的兴奋。
裴一墨。又是裴一墨。第一时间想到她。概念搭档。
楚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掌心的资料被捏出细微的褶皱。他看着她因为另一个男人的“看重”而容光焕发的脸,听着她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和裴一墨绑定为“搭档”,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沉默了两秒,声音有些发干,却还是带着最后一丝提醒的意味,缓缓开口:“后天,是我们结婚两周年。”
夏清漓脸上那兴奋的光彩,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蓦地一滞。她眨了眨眼,似乎花了点力气,才从“云城”、“招标”、“一墨”构成的诱人图景里,捞出这个被遗忘的信息。愣了一下,是真的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短暂的茫然和……或许有一丝极细微的歉疚?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楚尧几乎以为是错觉。
随即,她便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仿佛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语气恢复了轻快,甚至带着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嗔怪:“啊……那个啊。以后补过嘛,一样的。这次机会真的太难得了,你知道吗?”她往前凑了半步,眼睛亮亮地,急于让他理解这机会的重要性,“一墨说了,我是他‘唯一的灵感缪斯’,这个方案非我不可!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下次了!”
缪斯。
唯一的灵感缪斯。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透过耳膜,狠狠扎进楚尧的脑海深处。艺术女神?灵感源泉?这就是裴一墨给她的定位?而她,就这样欣然接受,甚至带着炫耀般的口吻转述给他听?
一瞬间,所有精心准备的期待——山顶的晚风,私密的座位,幽蓝的项链,那句“珍重如初”——都在她这句“唯一的灵感缪斯”面前,被击得粉碎,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一厢情愿。他还在试图打捞沉船,她却早已扬帆,驶向了别人为她指引的、充满赞赏和“灵感”的新航线。
他看着她,那张依旧美丽、却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所有到了嘴边的、关于餐厅预订、关于礼物、关于“我们可以改天但那天很重要”的话,都像是被冻在了舌尖,然后无声地融化、消失,只留下一片苦涩的麻木。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提醒她他们有过约定?告诉她他准备了惊喜?在她心里,“灵感缪斯”和“非我不可”的招标机会,显然比一个“以后补过嘛”的结婚纪念日,重要千倍万倍。
深深的疲惫,混合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席卷了他。那支撑了他好几天的微弱念想,啪地一声,断了。
他垂下眼睑,不再看她发光的眼睛,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知道了。”
停顿了一瞬,又像是履行最后的、程序化的义务,补充了两个字:“注意安全。”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将目光投向手中那些早已看不清字迹的资料上,仿佛那才是他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