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厚重的云层后艰难地渗出来时,雨终于彻底停了。窗玻璃上蜿蜒着昨夜暴雨留下的水痕,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切割成模糊的色块。城市在湿漉漉的晨光里渐渐苏醒,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混杂着楼下早起摊贩收拾东西的响动。
楚尧在书房那张硬邦邦的折叠床上,几乎睁眼到了天亮。
说是床,其实更像一块加厚的木板。每一次翻身,关节都会传来细微的酸涩感,提醒着他与这张床的格格不入,也提醒着他与这个家的疏离。窗外的天光从深黑变成灰蓝,再变成此刻这种了无生气的鱼肚白,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侧身躺着,目光落在墙角那盆因为长期缺乏照料而叶子发黄的绿萝上。
脑子里是空茫茫的一片。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多少清晰的思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裴一墨的名字,夏清漓冲进雨夜的背影,那一声“冷血”的指责……这些画面像默片一样在脑海里反复闪回,却没有激起任何新的波澜。他只是看着,如同一个事不关己的观众。
玄关处传来钥匙插进锁孔,拧动的声音。
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但在清晨这片过分寂静的公寓里,依旧清晰可闻。
楚尧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动,依旧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只是闭上了眼睛。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带上。换鞋的窸窣声,包被放在柜子上的闷响。接着,是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有些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经过客厅,在主卧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向了厨房方向。
楚尧睁开了眼睛。厨房的方向传来了冰箱门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倒水的声音。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书房这边来的。停在门口,犹豫着。
楚尧坐起身,折叠床发出一阵吱呀的呻吟。他没有去开门,只是抬手揉了揉僵硬的后颈,然后站起身,拉开了书房的门。
夏清漓就站在门外,不到一臂的距离。
她看起来确实很疲惫。身上还是昨晚那套匆忙换上的T恤长裤,此刻显得有些皱巴巴的,头发也不复平日的顺滑,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出汗的额角和颈边。她的脸色透着一种缺乏睡眠的青白,眼圈下方是浓重的黛色,眼睛里有满布的红血丝,嘴唇也有些干裂起皮。
看到楚尧突然拉开门,她似乎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又站定,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你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夜未眠的干涩。
楚尧看着她,没说话,只是侧身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径直走向厨房。他身上还穿着昨晚的家居服,经过一夜的辗转,领口有些歪斜,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夏清漓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也跟了过去。
楚尧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一小盒牛奶,又找出半袋吐司。他动作熟练地开火,在平底锅里刷上薄薄一层油,磕入鸡蛋。滋啦一声,蛋白迅速凝固,边缘泛起焦黄。他沉默地站在灶台前,用锅铲小心地翻面。
夏清漓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厨房里渐渐弥漫开煎蛋和烤面包片的香气,温暖的食物气味与这冰冷僵硬的气氛格格不入。她清了清嗓子,像是终于找到了开口的契机,用那种带着疲惫、却又故作轻松的语气解释道:
“那个……一墨是急性肠胃炎,应该是最近压力大,饮食不规律,昨天又喝了点酒,晚上突然就发作了。”她语速不快,像是在陈述一件既成事实,“送到医院的时候疼得脸都白了,直冒冷汗。急诊那边人又多,手续挺麻烦的,他又是一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观察楚尧的反应。但楚尧只是专注地看着锅里的鸡蛋,用锅铲轻轻按压,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回应。
夏清漓只好继续说下去,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快,以及对裴一墨境遇的同情:“折腾了大半宿,输液,做检查,等结果……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缓过来一些。后来他助理总算联系上了,赶了过来,我看有人接手了,这才回来的。”
她说完,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为自己彻夜不归的行为做注脚:“唉,他一个人在这边打拼,也挺不容易的。事业刚起步,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压力大,身体都熬坏了。”
煎蛋好了。楚尧关掉火,用锅铲将金黄的煎蛋铲到早已准备好的盘子里。旁边吐司机“叮”一声轻响,两片烤得微焦的吐司弹了出来。他把吐司也放进盘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从头到尾,没有看夏清漓一眼,也没有对她那番长篇解释做出任何回应。
直到他端起盘子,拿起牛奶杯,转身准备离开厨房时,才仿佛终于意识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的目光极淡地扫过夏清漓疲惫的脸,和她身上那套皱巴巴的衣服,喉咙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想问:“你吃早饭了吗?”
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是五年婚姻生活里养成的习惯性关切,像呼吸一样自然。哪怕在如此冰冷的对峙中,在看到对方显而易见的疲惫时,第一反应仍然是关心。
但话到了舌尖,却被他狠狠地咽了回去。
问出来,像什么?像一个守着空房等到天明、终于等到妻子归来的丈夫,在卑微地乞求一点关注,一点哪怕只是敷衍的回应?还是像在提醒她:看,我还在关心你,即使你为了另一个男人彻夜不归?
他不想。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可悲。
于是,所有翻涌到嘴边的话,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平淡、近乎敷衍的单音节。
“嗯。”
他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煎蛋香气的风,径自走向餐厅。
夏清漓愣在原地。她预想了楚尧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愤怒的质问,冰冷的嘲讽,甚至是不理不睬的漠视。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落点的“嗯”。
仿佛她刚才那番带着解释、带着同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的陈述,只是吹过耳边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她看着他坐在餐桌前,背对着她,开始沉默地吃他那份简单的早餐。背影挺直,肩线平直,连用餐的动作都显得克制而疏离。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烦躁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解释已经给了,他信不信,在不在意,似乎都无关紧要。她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黏腻疲惫,头也昏沉得厉害。最终,她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主卧。
“咔哒。”
主卧的门关上了。将她和楚尧,再次隔绝在两个世界。
楚尧拿着勺子的手停顿了一瞬。他听到了关门声,也听到了那声清晰的落锁。
他慢慢地,将最后一口煎蛋送进嘴里,咀嚼,吞咽。食物失去了温度,也失去了滋味,像在完成某种机械的任务。
喝完牛奶,洗干净杯盘。他回到书房,换好出门的衣服。经过客厅时,主卧的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拿起车钥匙和公文包,轻轻带上了家门。
新的一天开始了。和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又似乎,彻底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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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里,气氛比家里要活跃一些。“栖岸”项目的初步方向得到了苏溪那边的初步认可,团队正在楚尧确定的“沉浸式叙事动线”框架下,进行更深入的分组头脑风暴。周屿拉了几个年轻有冲劲的设计师在会议室里争论得面红耳赤,白板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索图。
楚尧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试图将昨夜消耗掉的心力重新凝聚起来,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他翻看着团队提交上来的几份初期场景构思,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提出修改意见。
但胃部隐约的不适,却从上午开始,就像背景音一样持续存在着。起初只是隐隐的胀痛和反酸,他以为是没吃好,或者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并没太在意,只是多喝了几口温水。
到了中午,周屿兴冲冲地拉他去楼下新开的粤菜馆,说那家的煲仔饭一绝。楚尧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扫兴,便一起去了。饭桌上,周屿还在兴奋地聊着上午碰撞出的一个新点子,楚尧勉强应和着,只草草吃了几口,就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浸了水的石头,闷闷地往下坠。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不久,那股不适骤然升级。
毫无征兆地,胃部深处猛地窜起一阵尖锐的绞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楚尧瞬间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在几秒钟内褪得惨白如纸。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手指死死按住了胃部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疼痛来得猛烈而持久,一波接着一波,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尧哥?!”对面的周屿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异常,吓得立刻扔下手中的资料冲了过来,扶住他几乎要滑下椅子的身体,“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楚尧疼得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摇头,另一只手胡乱地挥了挥,示意自己没事。
“是不是胃疼?老毛病犯了?”周屿看他死死按着上腹,立刻明白了,脸色也跟着变了,“走,我送你去医院!疼成这样不行!”
“不……不用。”楚尧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虚弱得厉害。他太熟悉这种疼痛了,创业初期压力大、饮食混乱落下的病根,只是很久没犯得这么厉害了。他知道去医院无非也是开些药,折腾一番。
他用力推开周屿搀扶的手,勉强支撑着身体,用颤抖的手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除了文件,有一个常备的小药盒。他摸索着打开,倒出两片铝箔包装的药片,也顾不上找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药片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更强烈的反胃感,他强行压下。
周屿已经飞快地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递到他手里,满脸焦急:“你这……吃药顶用吗?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别硬撑!”
楚尧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他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配合着药力,等待那阵足以让人虚脱的剧痛慢慢过去。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后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趴在办公桌上,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手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胃部残余的抽搐痛感。
周屿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想帮他拍拍背又不敢,只能不停地问:“好点没?要不要再喝点热水?”
疼痛的高潮在药物的作用下,终于缓缓退去,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楚尧浑身脱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地靠在椅背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没事了……”他哑着嗓子对周屿说,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老毛病,吃了药就好。吓到你了。”
周屿心有余悸:“你这毛病得好好养!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他絮絮叨叨地数落着,像个体贴又啰嗦的兄长。
楚尧没力气解释,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需要安静地缓一会儿。
周屿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替他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空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细微的风声,和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胃部的闷痛依旧清晰,但已经可以忍受。楚尧瘫在椅子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天花板。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在这疼痛后的虚弱时刻,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解锁,手指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熟悉无比、却又无比刺眼的绿色图标。通讯录里,“夏清漓”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
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停顿了很久。
胃部又是一阵细微的抽痛。他皱了皱眉,手指落下,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一行字:
「我胃有点不舒服。」
简简单单七个字。陈述事实,没有撒娇,没有抱怨,甚至没有要求什么。只是告诉她,他现在不舒服。
打完,他看着那行字,光标在末尾闪烁。
然后,他想起了昨夜。想起了那通深夜的电话,想起了她瞬间清醒、充满关切的声音,想起了她不顾暴雨、毫不犹豫冲出家门的背影,想起了她清晨归来时,那带着疲惫却依旧为另一个男人解释、同情的语气。
她也曾这样,为另一个男人的“不舒服”,心急如焚,彻夜奔波。
而现在,他坐在这里,胃疼得冷汗涔涔,独自吞下药片。发出这条信息,又能得到什么回应?
一句敷衍的“多喝热水”?或者,石沉大海,连敷衍都没有?甚至,她此刻可能正在补觉,根本不会看到。又或者,她看到了,却觉得无关紧要,远不如裴一墨的“急性肠胃炎”值得关注。
指尖冰凉。他长按着那行刚刚打好的字,屏幕上跳出“全选”的选项。然后,删除。
一个字,一个字,消失不见。输入框重新变得空白,仿佛那片刻软弱的念头,从未存在过。
他关掉了微信,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端起周屿刚才倒的那杯水,已经温凉了。他仰起头,慢慢地,一口一口,将整杯水喝完。温水滑过食道,落入依旧隐隐作痛的胃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暖不透四肢百骸透出的冰冷。
疼痛,和比疼痛更甚的心寒,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缠绕成一根冰冷的绳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确凿地,触摸到了一个事实——
在这段他曾经以为牢不可破、倾尽所有去维系的婚姻里,他似乎,从来都不是那个被优先考虑的人。
甚至,可能……从来都不在对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地凿穿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外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冰冷彻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