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06:30:00

距离“栖岸”项目最终提报,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小时。

“棠棣”工作室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打印机油墨味,以及一种绷到极致的、混合着焦虑与亢奋的气息。白板上早已写满又擦掉,擦掉又写满,此刻只剩下最后定稿的核心逻辑图和几个关键数据。桌面上、椅子上,摊满了各种文件、效果图、模型小样、讲稿草稿。

楚尧、周屿,以及两位核心设计师老赵和小王,已经在这里连续熬了第三个通宵。每个人的眼睛都布满红血丝,脸色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显得青白憔悴,但眼神里都烧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泄密风波的阴影并未散去,反而成了某种催化剂,让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气——一股必须用绝对的实力和完美的呈现,去捍卫自己的创意、尊严和工作室未来的气。

“视觉演示视频最后渲染版本已经传过来了,我这边再过一遍转场和音效同步。”小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紧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

“讲稿最后三页的数据核对过了,市场部那边刚更新的最新行业报告,支撑点更扎实了。”老赵哑着嗓子,用红笔在打印稿上做着最后的标记。

周屿正在逐一清点明天要带过去的物料清单:精心装帧的方案册、特种纸印刷的视觉板、U盘备份、备用电脑、激光笔……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凝重,仿佛在检查即将奔赴战场的武器。

楚尧站在白板前,最后一次默诵整个提案的逻辑链条和讲述节奏。他的声音因为连续熬夜和说话而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胃部隐约的不适感被高度集中的精神暂时压制下去,只有额角血管在突突地跳动着,提醒着他身体已经逼近极限。

但他不能停,也不能倒。他是这个团队的主心骨,是这个项目的灵魂。他知道,明天这一仗,不仅仅是为了一纸合同。这是在泄密疑云笼罩下,向甲方“栖岸文旅”,更是向整个行业,证明“棠棣”实力的背水一战。是在用无可挑剔的专业和超出预期的诚意,去弥补可能因信息泄露而造成的潜在信任裂痕。赢了,工作室将上一个新的台阶,团队士气将空前高涨;输了,不仅仅是失去一个项目,更可能让之前的努力和积累蒙上阴影,甚至动摇根基。

压力如山,但他必须扛住。

“尧哥,差不多了。”周屿清点完毕,抬头看向楚尧,眼里也满是血丝,但目光坚定,“所有物料齐备,备份到位。演示流程我们也预演过三遍了。剩下的,就看明天临场发挥了。”

楚尧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眼前三位并肩作战的伙伴。老赵和小王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四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决绝和信任。

“大家辛苦了。”楚尧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回去抓紧时间休息几个小时,养足精神。明天上午九点,公司集合,我们一起去打赢这一仗。”

没有豪言壮语,但简单的几个字,却让疲惫的众人心头一热。小王用力点头:“尧哥放心,拼了!”老赵也咧嘴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僵硬。

众人开始收拾个人物品,关电脑,整理散落的文件。会议室里忙碌的声响渐渐平息,只剩下空调低低的运转声。窗外的城市已经沉入深夜最寂静的时刻,远处只有零星几盏灯火,映照着漆黑的夜空。

楚尧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他关掉灯,带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回荡。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椅子上,他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台灯。橙黄的光晕笼罩着桌面上“栖岸”项目的最终版方案封面。封面上,“在地文化沉浸式叙事动线”那几个字,此刻看起来既熟悉,又带着一丝沉重的讽刺。

他揉了揉眉心,试图将那些关于泄密、关于夏清漓、关于裴一墨的冰冷思绪强行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需要绝对的专注,需要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明天的战役中。

然而,就在他试图放空大脑,积蓄最后一点精力时,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突兀的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楚尧皱了皱眉,看向屏幕。

来电显示:夏清漓。

时间,深夜十一点十七分。

这么晚了,她打电话来做什么?楚尧的第一反应是漠然,甚至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明天是决定工作室命运的关键时刻,他现在不需要任何来自那个冰冷家庭的干扰。

铃声固执地响着,仿佛他不接就不会停止。

楚尧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划开了接听键。他没有开免提,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很淡,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疏离。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两秒,然后传来夏清漓的声音。那声音和平时有些不同,少了往日那种不自觉的冷硬和理所当然,反而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轻柔,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楚尧……你还没睡吧?”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但又显得有些生硬和不自然,“吃饭了吗?是不是还在忙?”

楚尧闭了闭眼,心底那潭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懒得泛起。他想起母亲手术那天,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想起自己胃痛难忍时,她可能正和裴一墨聊得热火朝天。此刻这句迟来的、透着别扭的“关心”,听起来廉价而可笑。

“在忙。”他言简意赅,语气里没有给她任何延伸话题的空间,“有事?”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下,似乎被他冷淡的态度噎住了。过了几秒,夏清漓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犹豫,仿佛在斟酌措辞:

“那个……楚尧,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但隔着电话,只能听到他平稳而冷淡的呼吸声。

楚尧没接话,只是握着手机,等着她的下文。他倒想听听,在这个他即将背水一战的深夜,她能有什么“事”需要“商量”。

夏清漓似乎鼓足了勇气,语速加快了些,但语气里的那点讨好意味更明显了:“是一墨那边……他最近遇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投资机会,是关于一种新型环保建材的省级区域代理。他考察了很久,产品性能和市场前景都特别好,一旦拿下,利润空间非常大。”

楚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裴一墨。这个名字现在每次出现,都像一根针,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

夏清漓还在继续说着,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对裴一墨境遇的同情和对那个“机会”的向往:“但是……这个代理权需要先交一笔保证金,数额不小,大概要……三十万左右。一墨自己的资金最近都压在云城项目和工作室的运营上了,一时周转不开。他那边挺急的,机会不等人。所以……他就想问问我们……看我们方不方便,先借给他周转一下?他说了,很快就能回款,最多一两个月,连本带利还给我们。”

她说完,电话两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细微杂音在滋滋作响。

楚尧握着手机,身体保持着接听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像是瞬间凝固了,然后一点点碎裂,露出底下冰封的、近乎荒谬的底色。

他简直要……气笑了。

是真的想笑,一种充满了无边讽刺和冰冷寒意的笑。

在“栖岸”项目最终竞标的前夜,在他和他的团队为了工作室的生死存亡熬尽心血、紧绷到极致的时刻,在他被泄密疑云和婚姻冰窟双重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深夜里……

他法律上的妻子,打来电话。

不是为了问一句“准备得怎么样了?”,不是为了说一句“别太累,注意身体”,甚至不是为了争吵或抱怨。

而是为了另一个男人——那个极有可能利用她的无心之言窃取了他核心创意的男人——来向他借钱。

三十万。

轻飘飘的数字,背后是她对另一个男人事业毫无保留的信赖和倾力相助的急切,是她对他这个丈夫财务状况的“理所当然”的索取,更是对他此刻所承受的一切压力、焦虑、愤怒和心寒的……视而不见,或者说,根本从未入眼。

那些深夜里与裴一墨暧昧不明的聊天记录,艺术展上并肩而立的亲密照片,被轻易取消的结婚纪念日预订,母亲手术时她在投资人酒局上的谈笑风生,暴雨夜她毫不犹豫奔向裴一墨病床的背影,还有那根指向清晰的、可能因她而起的泄密链条……

所有压抑了许久的画面,所有积攒了太久的失望、愤怒、痛楚和冰冷,在这一刻,被这通荒谬绝伦的深夜借款电话,像点燃了引信,轰然引爆!

怒火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用于应对明天战役的冷静外壳。而比怒火更甚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沉入深渊的心寒和荒谬感。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情绪冲击下身体的自然反应。他张开嘴,想说什么,想质问,想怒吼,想将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和熊熊燃烧的怒火全部倾泻出来。

但最终,涌到喉咙口的,却是一阵剧烈的反胃和眩晕,混合着心脏被狠狠撕裂的钝痛。

他猛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用力按在了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电话似乎还没有挂断,夏清漓细微的、带着疑惑和催促的“喂?楚尧?你在听吗?”的声音,隐约从听筒里传出来,飘散在台灯昏黄的光晕里,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关紧要。

楚尧低下头,双手撑住额头,指缝间露出他紧闭的双眼和剧烈起伏的胸膛。

办公室外,是沉睡的城市和即将到来的黎明。

办公室内,是他一个人,面对着一片狼藉的内心战场,和一台还在隐约传来噪音的、冰冷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