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麻木的跋涉与对食物的本能搜寻中缓慢爬行。
王扒皮的死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在官差刻意的压制与流犯精疲力尽的沉默中,迅速归于一种更深、更令人不安的平静。
副手官差只求平安,队伍行进甚至慢了些,只为减少减员——毕竟,活着抵达邕州的人头数,关系着他的考绩。
这诡异的“宽松”,对萧家,尤其对依旧昏迷的萧谨文而言,竟成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他被安置在担架上,由萧谨言和萧谨行轮流抬着,脸色不再是最初那种濒死的蜡黄灰败,高热与寒战的交替也明显缓了。
虽大多时间仍昏沉,但偶尔,眼皮会轻颤,干裂的嘴唇会无意识地嚅动,发出一点含糊的音节。
这点细微变化,落在时刻关注他的家人眼中,不啻于乌云缝隙里透出的光。
“夫君,你看,三弟手指刚才动了一下。”苏婉娘压低声音,难掩激动,用湿布巾小心擦拭萧谨文消瘦的手背。
那曾经滚烫的皮肤,如今触手温热,却不再骇人。
萧谨言俯身细察三弟呼吸。
气息虽仍微弱,却比之前绵长平稳了许多,胸口规律的起伏,像是重新与这艰难世界建立了微弱的联系。
“是好些了。”他声音沙哑,连日紧绷的心弦稍松一丝。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旁正被萧玉珠牵着、踮脚张望的迟沐兮身上。
小奶娃察觉视线,转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松开萧玉珠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到担架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萧谨文露在破布外的手腕。
“老三……”她小声唤,奶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疼吗?”
萧谨文自然无法回答,但昏睡中眉心那一直未曾完全舒展的褶皱,似乎略微平缓了一点点。
苏婉娘眼圈微红。
萧谨言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感激、庆幸,以及那份对年幼“母亲”日益加深的、近乎依赖的信赖。
他蹲下身,与迟沐兮平视,温声问:“母亲,您看老三是不是在好转?”
迟沐兮用力点头,小脸一派认真:“嗯!老三听话,喝药药,喝水水,睡觉觉,就会好起来!”
她说的“药药”和“水水”,自然是指那些混合了维生素粉末的“石缝水”和“布袋水”。
也许是现代复合维生素提供的微量元素和抵抗力支持,在缺乏对症药物的古代,对抗疟疾这种消耗性疾病,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辅助作用,至少帮萧谨文熬过了最凶险的阶段,让自身免疫系统有机会开始工作。
这些她无法解释,只能归功于“听话”和“睡觉”。
萧谨言没追问,只是伸手,轻轻揉了揉迟沐兮有些枯黄的头发。“母亲说得对。”
接下来几日,萧谨文的好转迹象越发明显。
他开始能在喂水时下意识吞咽,偶尔甚至能睁开眼,茫然看上一瞬,虽然很快又会无力闭上。他不再剧烈打摆子,只是偶有低热。
苏婉娘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了照顾萧谨文上。
她用找到的干净布条,蘸着烧开放凉的水——其中偶尔会“幸运”地混入迟沐兮偷偷加入的维生素粉末——为他擦拭身体,保持清爽。
又将挖到的山薯或捕到的少许肉食,细细捣成糊状,一点一点耐心喂食。
萧谨言则带领其他弟妹,更努力地寻找食物。
有了那本图谱的指引和那点微妙运气,他们的收获虽依旧贫瘠,却总比别人多找到一些——几枚藏于石缝的鸟蛋,一丛未被发现的含水块根,甚至有一次,萧谨行的陷阱绊住了一只半大野兔!
这在饿殍遍野的队伍里,堪称奇迹。
那只野兔,萧谨言没有独享。
大部分肉和骨头熬成了汤,浓稠的部分喂给萧谨文,清淡的汤水分给虚弱的苏婉娘和几个小的,他自己只啃了几块无肉的骨头,喝了几口清汤。
即便如此,这点难得的荤腥,对补充萧谨文体力效果显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当苏婉娘再次将捣烂的薯糊混合一点点肉汤喂到萧谨文嘴边时,他竟微微偏头躲开勺子,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
“水……”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眼,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苏婉娘愣住,随即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她,眼泪夺眶而出。
“哎!水!有水!”她手忙脚乱去取水囊。
一旁正小口啃烤山薯的迟沐兮立刻抬头,大眼睛瞬间亮了。
萧谨言和萧谨行也迅速围拢。
萧谨文眼神涣散,焦距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凝聚在苏婉娘脸上,似乎辨认片刻,又缓缓移动,掠过萧谨言、萧谨行……
最终,有些茫然地落在了正努力伸长脖子、小脸上还沾着薯泥的迟沐兮身上。
他的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那眼神里,褪去了些许死亡的灰败,注入了一丝属于生者的、极其微弱的困惑与依恋。
“老三醒了!”萧玉珠小声惊呼,被萧谨武捂住了嘴。
萧谨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哽塞,对苏婉娘道:“慢慢喂他点水,别急。”
萧谨文就着苏婉娘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喉咙里发出舒适的轻叹,眼皮又沉重地阖上了。
但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再是沉入那个可能无法醒来的深渊,而是疲惫地睡去。
三儿子,终于从鬼门关前,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
夜幕降临,篝火旁,萧家众人围坐。
萧谨文被安置在最暖处,盖着能找来的所有破布,呼吸平稳地沉睡着。
其他人分食着简单食物,气氛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一种无声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更深沉的凝聚力,在沉默中流淌。
萧谨言看着沉沉睡去的三弟,又看看依偎在苏婉娘怀里打瞌睡的迟沐兮,再看看虽然瘦弱却眼神明亮的其他弟妹。
前路依旧漫长,邕州依旧未知,潘党的阴影或许仍未散尽。
但至少此刻,他们一家人,还齐齐整整地在一起。
很多男人的心愿依旧像个遥不可及的幻梦,但眼下,这个由她这个三岁半“后母”和一群半大孩子组成的“家”,却在这流放之路的绝境中,顽强地扎下根,透出了第一抹鲜活的绿意。
迟沐兮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模糊地想:养孩子……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看着他们活过来,比想象中很多男人……似乎,更有成就感一点?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沉入了黑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