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干净吗?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落入墨魁耳中,却不亚于一道九天神雷在他神魂里轰然炸响!
干净?
他先是懵了一瞬。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极致的敬畏,从他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懂了!他彻底悟了!
先生问的,哪里是亭台楼阁是否沾染了凡尘俗世的灰尘!
先生问的是,那处地方,因果是否清净?灵气是否纯粹?是否会因冤魂怨念的纠缠,而扰了先生那万法不侵的“澄澈道心”?!
这是何等的体贴入微,又是何等严苛的考校!
先生这是在点拨他,追随强者,不仅要献上忠诚,更要学会思其所思,虑其所虑!
“先生放心!”
墨魁的腰瞬间弯成了一张满弓,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拔高了八度,像是在对着天地立下军令状。
“听潮小筑乃是宫内唯一一处引九幽灵脉而建,不沾血煞,不染怨气!每一块砖石,都是属下亲自用三百年份的净魂水擦拭过的!绝对‘干净’!”
陈默眼皮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他就是想问问,床单是不是刚换的,有没有蜘蛛网。
看着墨魁那副恨不得当场剖出心脏,来证明里面没有半点尘埃的狂热模样,陈默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他只得顺着对方的思路,露出一个“你办事我放心”的赞许表情,抬手,重重拍了拍墨魁厚实的肩膀。
“有劳了。”
墨魁被这轻轻一拍,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肩膀涌入四(四声)肢百骸,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张开来,比吞了一颗九转金丹还舒坦。
这是先生的认可!是他墨魁此生最大的荣耀!
“先生这边请!”
墨魁像打了鸡血,立刻在前面引路,身板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出一种奔赴圣地的庄重仪式感。
通往听潮小筑的路,与宫殿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越是远离血池主殿,廊道两旁堆积的杂物就越少,也越整齐。
从杂乱无章的兵器废铁,到分门别类的骸骨法器,再到最后,只剩下空旷的、一尘不染的廊道。
陈默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像一台电量只剩1%的手机,连大脑都在自动降频。
与鬼母罗刹那场精神上的交锋,特别是最后被强行拖入对方创伤记忆的瞬间,对他这颗二十四岁的灵魂而言,负荷实在太大了。
他现在只想躺平,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可偏偏,一路上遇到的魔修,让他连放松一下肩膀都做不到。
那些巡逻的魔道大汉,平日里个个凶神恶煞,此刻见到他,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远远就停下脚步,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
他们不敢直视,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敬畏地、狂热地偷瞄。
陈默甚至听见两个魔修在角落里用蚊子般的声音激动地交流:
“你感知到了吗?那位先生走过的地方,空间法则都变得无比温顺!”
“废话!古神临凡,言出法随,万道相迎!你看他脚下,每一步都暗合天理,我光是看着,就感觉瓶颈松动了!”
陈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他就是左脚有点不得劲,刚才差点崴了。
【……算了,你们开心就好。】
陈默默默收回视线,维持着脸上那副高深莫测的微笑,内心一片荒芜。
听潮小筑到了。
没有门,只有一个圆形的拱洞,像一轮月亮。
踏入其中,眼前的景象让陈默精神微微一振。
这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最简单的竹制桌椅,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软榻。一面墙整个是敞开的,正对着一片翻涌的、暗红色的“海”。
那不是真正的海,而是整个万魂宫无尽煞气的汇集之地——血海深渊。
无数粘稠的、暗红色的气流在缓缓搅动,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潮汐”声。
但这间屋子,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没有一丝煞气能侵入,只有最纯净的天地灵气,浓郁得几乎能用鼻子闻到甜味。
“先生,此地无人敢扰,您安心静养。”墨魁将陈默送到门口,便自觉地停下脚步,深深一揖,“属下就在外面,您有任何吩咐,只需一个念头即可!”
陈默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墨魁如蒙大赦,恭敬地倒退三步,才转身离去。
当墨魁的身影消失在圆洞之外,陈默脸上那副焊死的职业假笑,终于像融化的蜡一样,垮了下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走到软榻边,就双腿一软,直接靠着墙壁,滑坐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全部的骨头。
安静。
前所未有的安静。
没有了魔修们狂热的脑补,没有了鬼母那令人窒息的精神压力,世界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
陈默将头靠在冰冷的墙上,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场记忆洪流的余波,此刻才真正翻涌上来。
那个叫“阿丑”的小女孩,被石子丢中额头时尖锐的痛感;饿了三天后,胃里火烧火燎的痉挛;还有,当那双温暖的大手将拨浪鼓塞进怀里时,那种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卑微的幸福。
这一切,都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唉……”
陈默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
他知道,自己对鬼母罗刹,或者说,对那个叫“阿丑”的女孩,产生了一丝计划之外的、多余的……共情。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最忌讳的,就是被来访者的情绪过度卷入。
可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不卷进去,他第一章就死了。
他闭上眼,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洗尘丹的力量,依旧在缓慢而持续地改造着他。四肢百骸充满了力量感,感官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鬼母那足以让元婴修士神魂崩裂的精神咆哮,他硬扛下来了。被拖入那片狂暴的创伤记忆,他也挺过来了。
这具身体,就像一个顶级配置的服务器。虽然CPU(灵魂)还是原来那个,但主板、电源、散热系统,全换成了军工级的。
它或许无法主动攻击,但它的“抗压”能力,简直匪夷所思。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依仗。
陈默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张看起来就很好睡的软榻边,一头栽了上去。
脸埋在柔软的、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被褥里,他舒服得几乎要哼出声。
穿越至今,他终于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他习惯性地从怀里摸出那本黑皮笔记本和碳素笔。
他翻到新的一页,想了想,没有写【治疗进展】,也没有写【风险评估】。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
他最终只写下了一行字:
【案例编号001:罗刹。曾用名,阿丑。】
写完,他将本子合上,放在枕边。
-
不知睡了多久。
陈默是被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敲门声唤醒的。
咚,咚咚。
他睁开眼,窗外翻涌的血海依旧,只是光线黯淡了许多。他坐起身,感觉自己像是重新出厂设置了一遍,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恢复到了最佳状态。
“进。”
墨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姿态恭敬得让人头皮发麻。
“先生,您醒了。这是大人吩咐送来的‘清心露’,能滋养神魂。”
托盘上,只有一个白玉碗,碗里盛着半碗乳白色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清香。
陈默没有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一股清凉之意直透神魂,仿佛给精神做了个SPA。
“有心了。”他将玉碗递回。
墨魁接过碗,却没有立刻退下,反而欲言又止。
“何事?”陈默问。
墨魁犹豫了一下,才从储物法器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长袍。
袍子不知是何种材质,明明是黑色,却仿佛能吸收光线,其上用极暗的银线绣着繁复魔纹,领口和袖口还有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镶边,透着一股低调的、让人心悸的威严。
墨魁捧着它,像是捧着自己的信仰。
他的声音,比刚才献上清心露时还要虔诚百倍。
“先生,大人有令。”
“从今日起,您便是我万魂宫的‘大祭酒’,地位仅在大人之下,与我平齐。”
墨魁单膝跪地,将法袍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您的法袍。请先生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