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裳的身体底子好,解毒又及时,休养了五六日,脸色就恢复了红润。
只是太医嘱咐仍需静养,不宜劳累,所以她这几日大多待在储秀宫,偶尔在院子里走走。
林晚晴奉孙嬷嬷之命,每日来储秀宫为她调理药膳。
其实更多时候,两人是关在书房里,对着那本蓝皮册子和苏云裳带来的各种线索,一坐就是半天。
这日午后,两人又在书房对坐。窗外秋阳正好,透过窗纸洒进来,暖洋洋的。
苏云裳翻着册子,忽然说:“我有个想法。”
林晚晴抬眼。
“你父亲记录的晋王妃疑似双胎一事,和后来只生下一子的结果,中间差了几个月。”
苏云裳手指点着纸页,“这几个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而能接触到晋王妃脉案、又能让你父亲改变诊断的,只有一个人——”
她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张继良。
林晚晴心下一凛。张继良,太医院副院判,父亲出事时指证他开错方子的人。也是父亲在最后记录里提到的人。
“张继良和晋王府的关系,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苏云裳继续说,
“我父亲说,当年晋王几次想提拔他做院判,都因你父亲挡着没成。所以他对你父亲,早有积怨。”
她顿了顿:“而你母亲当年带出晋王府的那些东西——假孕方子,还有书信——如果在你父亲手里,那么张继良作为晋王的人,一定想方设法要拿到。”
林晚晴点头。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父亲最后几个月,频繁被晋王府“请”去诊脉。那不是信任,是监视,是逼迫。
“我猜,”苏云裳压低声音,“你父亲可能用那些东西,威胁过晋王。否则以晋王的性子,不会容忍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那么久。”
林晚晴握紧了笔。她想起父亲最后那段时间,常常深夜独坐书房,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母亲去劝,他只摇头说:“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当作不知道。”
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父亲在挣扎。是要保全家人,装聋作哑?还是要坚持真相,哪怕玉石俱焚?
他选择了后者。
所以林家满门被灭。
“你恨吗?”苏云裳忽然问。
林晚晴抬起头,眼神平静,却深得像井。
她写:恨。
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斤。
苏云裳看着她,良久,才说:“我也恨。我兄长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
他从小带我骑马射箭,说等我长大了,带我去北境看大漠孤烟。可我没等到。”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刻骨的痛:“他是被自己人从背后射死的。箭上涂了毒,见血封喉。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没留给我。”
林晚晴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苏云裳反手握住,握得很紧:“所以阿晴,我们必须赢。不是为了报仇——报仇太轻了。
我们要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鬼,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下现形。要让所有人知道,林仲修没有药弑先帝,苏云翼没有通敌叛国。要让那些冤死的人,能够闭上眼睛。”
她眼里有泪光,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林晚晴重重点头。
这一刻,两个十六岁的少女,在这深宫一角,立下了无声的誓约。
窗外忽然传来猫叫声。雪团跳上窗台,用爪子扒拉窗纸。
苏云裳起身开窗,猫轻盈地跳进来,蹭了蹭她的腿,又跑到林晚晴脚边,仰头“喵”了一声。
林晚晴弯腰把它抱起来。猫很乖,窝在她怀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苏云裳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雪团喜欢你。”她走过来,摸了摸猫脑袋,“这小家伙平时傲得很,除了我,谁都不让抱。”
林晚晴轻轻挠着猫下巴,猫舒服地眯起眼。
“对了,”苏云裳想起什么,“你之前说,在尚食局的旧档里看到元熙十二年的火药记录?”
林晚晴点头,放下猫,在纸上写:元熙十二年冬,内务府曾批给晋王府一批火药,说是用于除夕焰火。
但批量和实际用量对不上,差额部分去向不明。
“火药……”苏云裳若有所思,“我兄长战死前两个月,北境一处军火库曾‘意外’爆炸,损失了大量火药。时间也对得上。”
她来回踱步:“如果晋王私运火药去北境,是为了什么?制造混乱?还是……有别的用途?”
林晚晴写:枯井密道里,也有火药痕迹。
苏云裳脚步一顿:“你是说……那些火药,可能还在宫里?”
有可能。但藏在哪儿?用来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如果晋王在宫里藏了火药,那他所图,恐怕不止是权倾朝野那么简单。
“这事得告诉皇上。”苏云裳说。
林晚晴却摇头,写:无凭无据。
确实。仅凭一些旧档记录和枯井里的陈年痕迹,根本无法证明什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那就找证据。”苏云裳眼神坚定,“你不是说,尚食局离太医院近吗?张继良如今是院判,他那里一定有更多线索。”
林晚晴迟疑。张继良是害死父亲的元凶之一,接近他,风险太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云裳按住她的肩,“但有些险,必须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她走到书案边,提笔写下一封信,封好,递给林晚晴:“这个,你想办法交给皇上。”
林晚晴接过,疑惑地看着她。
“以你的身份,见不到皇上。但有人可以。”苏云裳微微一笑,“孙嬷嬷。她是太后的人,太后虽然不过问朝政,但皇上敬重她。这封信,孙嬷嬷有办法递到御前。”
信里写了什么,苏云裳没说。但林晚晴信任她。
傍晚,林晚晴回到尚食局,将信交给了孙嬷嬷。孙嬷嬷看完信,脸色变了变,盯着林晚晴:“这是苏贵人让你给我的?”
林晚晴点头。
孙嬷嬷沉默良久,才将信收进袖中:“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三日后,宫里传出消息:皇上要在御花园设宴,赏秋菊。各宫嫔妃、有头脸的宫女太监都要去。
这宴设得突然,但没人敢问为什么。
宴席那日,御花园里菊花开得正好。各色品种争奇斗艳,香气袭人。
妃嫔们盛装出席,言笑晏晏,仿佛真是一场寻常的赏花宴。
林晚晴作为尚食局的宫女,负责在旁伺候茶点。她低着头,站在角落,目光却不时瞥向主位。
皇上萧景琰坐在上首,一身明黄常服,神色温和,正与身旁的皇后说着什么。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但眉宇间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忽然,他抬眼看过来。
目光在林晚晴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但那一眼,林晚晴感觉到了——不是随意一瞥,是认出了她。
宴至中途,皇上起身更衣。经过林晚晴身边时,脚步微顿,低声说了句:“戌时三刻,藏书阁。”
声音很低,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林晚晴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
戌时三刻,天已全黑。
藏书阁在文华殿后面,平日除了整理书籍的太监,少有人来。
林晚晴到时,阁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
皇上负手站在书架前,背对着她。
林晚晴跪下行礼。
“起来吧。”皇上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苏贵人的信,朕看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封信:“她说,你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林晚晴垂眼。
“抬起头,看着朕。”皇上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晚晴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是双深邃的眼睛,像秋夜的寒星,明亮,却也冰冷。
“你父亲林仲修的案子,朕登基后就觉得蹊跷。”皇上缓缓说,“但那时朕根基未稳,动不了晋王。如今……”他顿了顿,“苏贵人信中提及火药一事,可是真的?”
林晚晴点头,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页——是她从旧档里抄录的部分记录,还有她根据枯井密道里的痕迹画的简图。
皇上接过,就着灯光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元熙十二年……正是先帝病重,晋王监国之时。”他放下纸页,眼神锐利,“这些火药若真还在宫里,他想用在何时?用在何处?”
林晚晴无法回答。她也不知道。
皇上看着她,忽然问:“你不怕吗?”
林晚晴摇头。
“为何?”
她在纸上写:已无可失。
皇上看着那四个字,沉默良久,才说:“你很像你父亲。他当年,也是这般固执。”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晋王势大,朝中半数官员与他有牵连。朕要动他,需有铁证。否则,便是逼虎跳墙,祸及江山。”
他转身:“你可愿帮朕?”
林晚晴跪地,深深叩首。
“好。”皇上扶她起来,“从今日起,你便是朕在暗处的一双眼。替朕看着这宫里,看着晋王府的一举一动。但记住——”
他盯着她的眼睛:“此事绝密,除朕与苏贵人,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包括孙嬷嬷。”
林晚晴点头。
“朕会给你方便。”皇上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递给她,“凭此牌,可夜间在宫中行走。但非必要,不得使用。”
玉牌温润,刻着蟠龙纹。林晚晴双手接过。
“去吧。”皇上摆摆手,“有消息,通过苏贵人传递。”
林晚晴行礼退出。
走出藏书阁时,夜风很凉。她握紧手中的玉牌,抬头看向夜空。
深宫如棋盘,她已入局。
这一局,只能赢,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