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傅恪寻拉开车门正要迈入,手机却在这时突兀地响。
屏幕亮起,是私人号码。
傅恪寻往路边稍撤半步,按下接听。
来电的是他姑姑傅涟漪。
听筒里传来女人明快的嗓音:
“恪寻,上次提的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
傅恪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淡淡的:
“不急。”
傅涟漪在那边轻呵了一声,像是换了只手拿电话:
“你亲爸亲妈下个月就从瑞士旅游回来了,你要是还没动静,我拿什么跟他们交代?”
傅家早年做航运起家,如今产业横跨金融、地产、医疗科技等各个方面,傅恪寻独立创办科技公司时,原本白手起家,做出些成绩后,还是被父亲以家族资源整合为由,并入了傅氏集团旗下。
“再说你也二十九了,马上奔三了,”
傅涟漪语重心长,“总该定下来了。”
傅恪寻单手搭在车顶,望着街灯:
“您不也快五十了,还没定。”
“我是离过一次,跟你这没开始的可不一样,”
傅涟漪不以为意,
“反正我话放这儿了,你再不自己找,我就替你安排见面了。”
她压低声音,带点埋怨似的:
“之前为了缓和你爸妈冷战,我可随口编过话,说你有稳定对象,快结婚了,现在他们真要回来了,你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我这谎怎么圆?”
傅恪寻揉着额角:
“我就是现在想结,也编不出个对象来。”
“我懂,”傅涟漪语调轻快,“但先定下来总比悬着好。”
“定了说不定明天就能领证。”
“……”
他这位姑姑离过一次婚,自己活得恣意洒脱,偏热衷替别人牵红线。
电话挂断,傅恪寻抬眼看向身侧的助理:
“董事长他们哪天回国?”
助理:“下月初,您还有时间找。”
傅恪寻目光平静地看过去。
“……”
助理抿住嘴唇,垂眼不再作声。
孟晚回到电视台时,已是傍晚。
办公区灯火通明,大家都快要下班。
她刚在自己的隔间坐下,还没来得及整理座谈会带回的资料,一份文件夹就“啪”地一声被搁在了她桌角。
“孟晚,明早城市晨间的采访稿,嘉宾临时换了,资料在这里。”
同事林薇站在旁边,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
“王导说了,原先准备的提纲都不能用,得全部重做,明天七点直播前要定稿。”
孟晚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厚厚一摞关于一位新锐建筑师的资料,访谈方向与她今天参加的财经座谈会风马牛不相及,且要求详尽深入。
这显然不是临时通知的工作量。
“林薇,明早会不会时间太紧?”
“我知道时间紧,”
林薇打断她,语气轻飘飘的,隐隐为难,
“但王导指名要你负责,说你文笔好,应变能力强,我这边还要赶晚间新闻的片子,实在帮不上忙了。”
她拍了拍孟晚的肩膀,转身离开前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补充,
“哦对了,演播室A明天一早有设备调试,你可能得自己找个空闲会议室准备了。”
周围隐约投来几道目光,有同情,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
林薇显然是为难她。
孟晚垂眸几秒,点开检索页面,指尖在键盘上敲击。
晚上十点半,最后一段稿子还剩几句没敲定,孟晚端着保温杯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撑着演播台稳住身子,
缓了几秒,才想起可能是低血糖。
从座谈会到现在粒米未进,只灌了两杯浓茶。
本来不用这么赶,但她想多攒点钱,把外婆从县城接来,护工费、房租、药费,样样都等着用。
这个月台里两个外景采访和夜间档节目,她都主动找制片人接了下来,连后期审片也自己盯着。
低头看了眼手表,保温杯放下,想着把资料带回家再核对,出租屋离电视台四十分钟,真熬到凌晨,连末班地铁都赶不上。
拔硬盘,关提词器,拎起大衣往走廊尽头走。
进电梯里,手机就在包里震动起来。
是宜城老家医院的刘医生,外婆的主治医师。
她一边接通电话,语气里带着工作后的疲惫和关切:
“刘医生,这么晚打来,是不是我外婆有什么事?她这两天还好吗?”
电话那头的刘医生沉默了两秒,这短暂的空白让孟晚心里一紧。
“孟小姐,老太太昨晚在卫生间晕倒了,我们紧急做了检查。”
电梯到一楼,孟晚傻傻站着:
“晕倒?是低血糖还是血压问题?她之前没有这毛病的。”
刘医生似斟酌着用词:
“我们给她做了头颅CT,发现脑部有个占位性病变。”
夜间的凉意好像顺着领口钻了进来,“什么意思?”
“就是发现了一个肿瘤,位置不太好,压迫到了部分神经,所以才会突然晕厥。”
肿瘤?
孟晚的脑子嗡了一声。
外婆身体一直硬朗,只是这两年记性差了些,她总以为是年纪大了的正常现象。
怎么会突然和肿瘤扯上关系?
刘医生听她没说话,接着道:
“现在还需要做进一步的磁共振和病理分析,才能确定性质。不过你外婆年纪大了,颅内手术风险比较高,但也不是没有成功的案例,我们医院去年就有位八十岁的老人……”
孟晚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的话根本听不见。
她挂断电话时,整个人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又丢在雨下的兰草,蔫得没了筋骨。
雨丝转密,砸在电视台大楼外的花岗岩地面上。
她浑身发冷,手指已经在搜索栏里敲下“老年人脑肿瘤”。
屏幕上的字一行比一行醒目,开颅、风险、预后、复发,
她每扫过几个词,喉咙就酸涩一分。
从侧门的斜坡往下走,几步就跨出了屋檐的遮蔽,大颗大颗的雨点忽然就拍满了脸颊。
她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手,伞还留在工位上。
再抬头望了望漆黑里晕着昏黄路灯的夜,眼眶就这么烫了起来。
为什么命运这么薄待她,她从小无父无母,只剩外婆这么一个亲人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缩回屋檐下,慢慢蹲下身去,抱住膝盖。
……
傅恪寻是在孟晚和医生通电话时偶然经过的。
一份合同落在了集团,他原本不必亲自跑这一趟,只是晚宴上气氛沉闷,索性找了借口离席,过来取。
晚宴上那些话仍在耳边打转。
几个叔伯轮番提起婚事,仿佛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只能围着这一件事打转。
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不好冷言相对,却也实在疲于应付,这才提前离开。
傅恪寻揉了揉眉心,向后靠去,一转眼,就瞥见了不远处蹲在台阶边的人影。
降下车窗。
女孩穿着白天那身修身旗袍,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身体曲线优雅,露出一截白得发光的脖颈。
她压抑的抽泣声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吞没大半,只有偶尔一两声呜咽逸出。
傅恪寻恍然想起,她一年前在卫生间抱着他,问他杏鲍菇的娇憨模样,明艳动人,面若桃花,
与此刻躲在昏暗屋檐下无声哭泣,委屈可怜的女孩判若两人。
绿灯亮起,后面的车想按喇叭,但知道车内的人身份贵重,不敢催促。
司机老陈透过后视镜,眼光老练,迟疑地问:
“傅先生?”
傅恪寻未置一言。
很多年前,似乎也有过这样滂沱的夜晚,有人同样无助地蹲在屋檐下,而他只是漠然走过。
那时他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旁人的悲喜与他无关。
可现在,
“靠边停一下。”
傅恪寻声线深沉。
黑色劳斯莱斯平稳地停在电视台侧门不远处的临时停车点。
傅恪寻推门下车,雨丝立刻打湿了他昂贵西装的面料。
他打开一柄黑色直骨伞,径直走向那团缩在阴影里的人儿。